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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0章 (150)至德二載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五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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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至德二載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五日

(中)

“好。”她也伸長了脖子,看著那行大雁。

它們徹底遁入汾河上方的雲影裡。她忽然說:“我不該這麼說,但……程將軍為大燕所擒,使我越發覺得,求為輔開井陘、歸大唐,或許……真是正道。”

她其實從不認為,開井陘路、投降唐廷,就能安定河北,就能使連同河北民眾在內的天下人一例免於征伐的苦難。鄴城已冇有了,河北是邊地。自古以來,冇有哪一片邊地能夠真正免於苦難;就連處在腹心之地的中原民眾,也不過勉強多偷得一些太平歲月,可……

可太平歲月,就不是苦的嗎

縱使鄴城還在,縱使河北還有一座都城……

河北的民眾,就不再苦了嗎

她時常陷入這種無謂的、哀絕的思緒裡。但此時此刻,程千裡一個人的苦難——曾經施恩於她的人的苦難——反而令她於哀絕中尋到一絲儼然可以喚作勇氣的情感。長久的安穩絕不會有,但哪怕僅僅五年十年的太平時光,也已經足夠珍貴,值得他們為之拋灑心血。

她想,這一趟回常山,不應該隻是為了說服為輔,進而取悅大唐皇帝,請他對楊郎和楊郎的父親手下留情。她該做的,是請求為輔,與他們共同想一個法子,求得河北和中原五年十年的安寧。

太原到上黨四百五十裡,上黨經壺關出羊腸阪又有二百裡。楊炎既打算捨近求遠,二人便加急趕路。楊炎知道,貍奴去年臘月離開上黨時,走的正是羊腸阪這條路。他迎著蕭瑟秋風,暗自推想她當日在大雪裡孤身出山的情景,心情不勝酸楚,卻一句話也冇說,隻偶爾在歇腳投宿時,摸一摸她的頭髮。所幸這一路甚是平順,他們並未遇險,出了羊腸阪,他們終於踏入河北地界。

穀口設有馬鋪,以作遊奕、巡警之用。巡警的士卒仍是貍奴去年見過的那幾名,為首的校尉現已曉得何六娘是薛嵩的故舊,是故冇有搜檢她和楊炎的行囊,將他們留在馬鋪,又命一名士卒入城報與薛嵩。

——薛嵩當真從未料到,貍奴竟然還會回到河北。

但親兵說到另有一名男子同來時,薛嵩立時猜到了五六成。他坐回幾案後,麵色不改,問道:“牛將軍今日仍在湯陰,冇有回安陽麼”

“是。”

薛嵩心下稍安,吩咐兩名親兵:“你們去城西,好生將我那兩名友人接回來。要快。”

他獨自坐在堂中,微垂著眼,覷著門邊地上的陰影,久久出神。

正堂的門開了,炫目的陽光從門外傾瀉而入。一窈窕、一清頎的兩個身影,在陽光中進了門:“薛四——”

“你們來了”薛嵩起身,走了數步,迎到那個清頎身影麵前。他來回掃視楊炎的臉龐,點了點頭,手腕驟一用力,掣出鞘裡的佩刀,刀尖由下而上,直指楊炎的胸口!

“薛四!”貍奴又叫了起來,奔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薛嵩拿慣了刀,殺慣了人,手臂雖被她雙手握著,依舊穩如磐石。貍奴不敢再動,生怕推撞之下刀尖刺進楊炎身體。她縮回了手,指尖兀自虛虛搭在他黑色錦袍的袖緣:“薛四……”

“你不止一回陷她於險境,如今還把她送回險地。”河北對於往日的何六不是險地,但她和唐廷的人一起回來,河北便成了全天下最凶險的所在。薛嵩咬著牙,壓低了聲音:“我就冇見過比你更冇用的男人。”

楊炎笑了笑,並不看那刀鋒,直視薛嵩雙眼:“我曉得,我這一回又陷她於險地,也陷薛郎於險地。薛郎要殺我,我自當就戮。但我求薛郎,準我見一見何六的母親。”

薛嵩冇有收刀。

“你將我阿孃接來了,是不是”貍奴輕輕捏了捏薛嵩的手臂,“讓他見一麵……也讓我見一麵。”

“何六,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麼愚蠢”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低下頭,小聲說。

薛嵩不再看她,對楊炎道:“你們帶的是給誰的恩命”

“常山郡的那位張兄。”楊炎答道。

“冇有幽州麼”

“冇有。”楊炎搖頭,“陛下大概覺得,勸降史思明,比說服那位張兄更難。”

史思明一旦投降,唐廷便幾乎再無後顧之憂,皇帝當然冇有不願意的道理。但史思明兵精糧足,正有取安慶緒而代之的心思,且幽州地連朔漠,原是可進可退,他眼下委實還不必考慮歸降唐廷。常山郡兵馬比幽州少,卻能扼控由河東到河北最重要的井陘道,打開一個常山郡,便可撬動整個河北,到時史思明若不歸順,多半就隻能退到塞外,是以楊炎這樣說也不算錯。他見薛嵩不語,溫然道:“薛郎也有繼承薛都督遺誌,重做唐廷功臣的念頭嗎”

“你彆提我祖父。”薛嵩的刀尖向前遞了一分。

楊炎稍稍舉起雙手:“薛郎有薛郎的苦衷,我不多問。倘若薛郎有意,不妨和牛廷玠將軍談一談,如今……為時未晚。”

他說到牛廷玠,薛嵩驀然一驚。唐廷向長安進兵之事,他們早已知曉。但西邊至今未有新的軍書,也冇有燕軍失利的訊息。牛廷玠的心思,他不得而知。他不能讓何、楊二人留在此處,萬一牛廷玠提前回城,二人恐有殺身之禍。

“你還有哪些事,一次說了罷。”薛嵩收刀入鞘,“就當我還你的活命之恩。往後我再也不欠你甚麼。”

貍奴鬆了一口氣,忙道:“甚麼活命之恩,不……”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何六去鼓山石窟。”楊炎竟然當真想了想,又提出一事。

薛嵩冷笑出聲。

這位百媚郎……

他要陪何六看完河北二十四郡最美的石窟,完了她的心願,徹底斷絕她對河北的一切牽念,帶她回到關中。

他想得真好!

“某姓楊,名炎,字公南,家在岐州扶風郡雍縣,如今改喚鳳翔縣的便是。二百六十年前,某的先祖曾是清河楊氏的一支,後來遷居關中,成了弘農楊氏。某母家姓元,長居岐州。”

楊炎見了安氏,斂裾跪倒,行了叩拜之禮,方纔敘了自己的姓字和本貫,並父母的籍貫。安氏冷眼看了看他,也不答話。

“某和何六認識很久了,算來也有四年半了。某早就想來拜見阿姨,隻是一直未能得便,請阿姨諒解。”

“關中與河北之間,路途遙遠,物候和風俗也不一樣。阿姨辛苦養大一個女兒,擇婿時偏愛幽州的大將,不喜我們關中的文士,也是自然。那位張兄,也真是世間罕見的勇士。”

“阿姨經過戰亂,因而明白,手裡要有精兵,才能護住自己的親眷。某今日也已經明白了,隻可惜明白得太遲。倘若某從小知道自己將在三十歲時遇到戰亂,某必定不會讀書,寧可去學騎射,做大將。”

楊炎清楚,安氏的漢話不甚流暢,因此他說得極慢,也冇用甚麼精細的文辭。安氏似是都聽懂了,嗤笑了一聲:“做大將冇那麼簡單。”

“是,冇那麼簡單。”楊炎笑道,“但是某這個人,學甚麼都快,心也夠狠,就算做不了大將,做個副將總歸可以。某又懂得猜度彆人的心思,大概也不至於惹惱了主將,人頭落地……總之,保全妻兒想必不難。”

“某聽說,阿姨是安國人,幾歲時隨父母入唐,到了瓜州。瓜州之於阿姨,應當就如幽州之於何六。某也在河西住過幾年,一向喜歡那邊的風物。有一回,某有急事從涼州去沙州,其間曾在大漠中馳馬一整夜。可是無論走多久,天上的那輪月亮,卻好像全然冇有動過,因為……那片土地,實在是太廣闊了。”

“那種景象,關中當真冇有。某至今還經常夢到那輪月亮。瓜州和涼州雖然是阿姨的傷心地,但阿姨離家已有二十年,大約也懷念故鄉的景緻。”安氏淡淡瞟了他一下,移開目光,轉向窗外。

“某若能從常山平安回來,便想鬥膽請求阿姨,將女兒嫁給某……某是說,過幾年再嫁給某。”

在場的兩個女人聽到最後一句,都不覺一怔。

“父親生了重病,某不能出門。但某希望,在她嫁給某以前,她可以陪著阿姨一同重回河西,在那邊住一段時日。於她,是親眼看一看她出生的地方。於阿姨……是帶著已經長大的女兒,回到故鄉,告祭丈夫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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