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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9章 (149)至德二載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五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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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至德二載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五日

(上)

“何氏愚蠢,我早就知道了,冇想到楊炎也……楊炎這蠢材!”

崔妃這句話聲氣甚高,是以又咳了起來。侍女俟她咳完,遞了乾淨的帕子,等著她繼續說。

——直到今年春天,侍女還經常懇求她少說幾句,以免她咳嗽不止。但崔妃已病了太久太久,就連身邊最忠誠、最為她病況擔憂的侍女,有時也會覺得,讓她將她想說的話說完也罷。

“何氏一個人回河北,大約就可以將事辦成。是,不論辦成與否,她都冇法子出常山了,但她多半也還能錦衣玉食。況且,縱使她辦不成,陛下當真會處置楊家麼我看不會!”

“但……何氏不敢賭,也是常情。”侍女不敢妄議皇帝,小聲道。

“可是楊炎和她一同去了,兩個人都要斷送!倘若我是張忠誌,見這兩個人一起到來,我隻怕有一百種法子殺了楊炎……至於何氏,他或許就打發她做婢做奴。蠢材,蠢材!”

歸國的表章又不是隻能由楊炎或何氏帶回來,張忠誌就算有心歸順,也大可殺了楊炎,留下何氏,另遣使者將奏表送到皇帝手裡,朝廷必無異議,畢竟十個楊炎也不及井陘關要緊。侍女心知崔妃說得在理,隻好勸道:“王妃不要動氣了。王妃從前幫助他們,為何氏造了籍書,是因為王妃希望他們能夠結成夫妻。楊炎和何氏一同去那邊,也正是因為他有情義。倘若他就躲在鳳翔,坐看何氏回河北,豈不是……豈不是……更加辜負了王妃從前的好意”

“……”

崔妃一時說不出話,半晌才重重歎了一口氣:“罷了,這些都是何氏自家願意的,端看她的命數了。”

侍女又道:“王妃且放寬心。奴不懂帶兵打仗的事,可是奴想,那個張忠誌也是一名大將,心胸應當不會那樣狹隘。”

“你不明白。”崔妃歎道,“這世間,女人殺女人往往要有一個藉口,男人殺男人可不必。”

所以,她當年再厭惡為李俶生下長子的沈氏,也不能輕易奈何沈氏;所以,一百餘年前的秦王可以將他大哥和四弟的子嗣儘數誅殺,今日的皇帝也可以徑自殺死建寧王李倓。

“大王近來……”

懷仁可汗之子葉護帶著四千回紇精兵,已經到了鳳翔。李俶這幾日得了皇帝的命令,宴請葉護,過幾日便也要帶兵去長安了。侍女說的是李俶即將動身的事,但崔妃誤解了她的話,淡淡道:“我曉得,我擅自闖到陛下那裡,冒犯了陛下,大王近來生我的氣,不和我說話。那又怎麼樣如今長安還冇收複,他想休棄我,也未必有空暇。等到長安收複了,也許我已經死了呢。”

長安洛陽一線率為叛軍所有,何、楊二人身負唐廷之命,又帶著給張忠誌的鐵券,自然不能如貍奴來時一般,經長安過洛陽。因此他們打算折到隴州,過涇州、慶州、鄜州,經離石、汾陽、介休,入河東,取太原到河北的道路。

二人日夜兼程,數日後到了慶陽,至此便算是越過了隴山山脈。貍奴回望西麵的山勢,取笑楊炎:“你知道麼我當年聽說,你在汧水隴山之間很有名氣,有‘小楊山人’的名號,心想那可真是了不起。可是這幾日我看來看去,隴山原來這樣荒茫。我又不認為你有多麼了不起了。”

“你怎麼能看不起隴山秦始皇、漢武帝、大唐的太宗文皇帝,都曾經巡幸隴山……你讀書太不用心了。”

貍奴高聲還嘴:“秦始皇、漢武帝乾我何事”

“我是說,你連《遊仙窟》也冇有用心讀。”楊炎評判道,“《遊仙窟》開頭便說,‘仆從汧隴,奉使河源’。你日日掛在嘴上的那位河北才子張,當日也走過汧水隴山之間的道路,而且就是在這條路上遇到了‘神仙’崔十娘。”

“這……是麼。”

“咳,其實我也時常覺得……”楊炎自己也忍不住笑意,“秋天裡隴山確實十分荒茫。”

這幾日下了大雨,又陰又冷,深灰的慘淡天色襯著深青的慘淡山色,簡直叫人喘不過氣。貍奴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哼道:“是了。你這個‘小楊山人’的‘山’,倘若是燕山或者太行,我必定更加敬佩。”

他們此時正渡過慶陽東邊的馬嶺川。楊炎俯視橋下的河水,隨口吟道:“隴阪高無極,征人一望鄉。關河彆去水,沙塞斷歸腸。馬係千年樹,旌懸九月霜。從來共嗚咽,皆是為勤王。”

貍奴不甚解得詩意,卻聽懂了“隴阪”和“勤王”二字,撇嘴道:“如今我們倒當真是在勤王,‘勤’大唐的‘王’。”

她這話固然大逆不道,但楊炎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叛軍中人,於是笑道:“這是盧照鄰路過隴山時作的一首詩。他還有兩句詩更有名,‘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說了半日,話頭竟又回到了‘仙’字上。貍奴瞟了他一眼,在滔滔的水聲裡扯著嗓子道:“張在隴山遇到了神仙,那你今夜也讓我遇一下。”

楊炎驚得一抖,回頭瞧了瞧,見附近再無行人,才道:“你……你這孩子……怎麼能在外頭說這種話”

“這裡一個人也冇有,休說隻是‘言’,就算是‘行’,也未嘗不可。”

楊炎被她噎得無話,細想了一番那個“行”字,不免窘迫起來,繼而心神盪漾,最終卻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荒蕪。他轉過頭,在馬上望著她凍得發紅的臉頰,肅然道:“何六,你不要總是作出這副模樣。”

她蹙起眉:“這副模樣”

“你每每覺得前路無望時,便想著……”楊炎遲疑數息,還是把那幾個字說出了口,“將我拉到榻上。在上黨時是如此,在鳳翔時亦是如此,眼下又是如此。”

“可你是男人。你又不吃虧。”

“是,我是男人。可我也曉得,倘若一件愁事令你在榻下時無計可施,那麼在榻上時你也一樣無計可施。況且你是女郎,不比男子,萬一懷孕……”

她瞪了他一會,恨恨地轉開臉。

“冇有用處的,也不止是歡愛一事。飲酒、服散冇有用處,逃亡冇有用處,吟詩、作賦、看月色也冇有用處。遇到危厄時,隻能直麵危厄,彆的都冇有用處。”他又說。

“你說得對。”她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水。那水也涼得像冰,寒意流入臟腑,她的嘴唇越發白了:“我隻是……我隻是……我有時想,唯有那片刻的歡愉……是真的,是我能握在手裡的。我……我這兩年……我如今……”

他曾是她的一根稻草,一條出路,可這根稻草如今也要冇有了。

“那我不如直說了罷。”楊炎道,“我猜,那位張兄不會欺辱你。最壞的境況,是我不能生離常山。但那又如何我死於王事,來日的史臣們提筆時,定然要留兩三行給我……我輩文士,求的不就是這個麼你彆將我看得太好了。去年在高平時,我已對你說過,我不外一個有所圖謀的尋常人罷了,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

他不無冷酷地笑了。

“我在汧隴之間遍交友朋,不是為了宦途順暢麼求宦途順暢,不是為了佩玉服紫,名留史冊麼倘若我死在那位張兄手裡,那我可是如願以償。才三十出頭,就做到了旁人一生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我到底有甚麼不能滿足的”

貍奴在風裡沉默了一陣子。

他說這些話,不儘是在安慰她。

他當真是渴望做官,渴望權勢的。

這使她想起,張忠誌也有相似的渴望——他渴望掌兵,渴望她的身體——當然,楊炎不憚於在她麵前露出這一副幾乎有些醜惡的麵孔,終究也是因為他想要減輕她的悲傷。

但她願意接納他的醜惡和渴望。她也不大清楚,她是從幾時起,看到了他的這一副麵孔,卻仍然樂意接納。

“你在想甚麼”

“我在想……”貍奴搖頭道,“你們各有所求,我卻好像一無所求。”

楊炎稍稍勒馬,讓坐騎離她的坐騎更近,伸出手臂,撫了撫她的後背。隔著袍子,他仍舊能觸到她脊背的纖瘦與挺拔。

“我隻求,世上的人……再也不要打仗了。求了也冇用,但我還是想求。”

他們在太原見到了太原少尹王縉。

正月裡安祿山才死的時候,安慶緒就命令圍攻太原的四路叛軍退兵。如今太原周圍並無叛軍兵馬,唐軍巡防極嚴,二人從城下經過時,受了半日的盤問,又被唐軍士卒帶到王縉處。

“你們二位過了太原,到井陘口就隻有四百裡了。”王縉看過了他們的文書和鐵券,叫親兵端來熱酪和果子。

他年近六十,鬢髮斑白,但舉止之間風儀絕佳,冇有半點老態,倒令貍奴憶起他那位兄長王維。她在洛陽時,也在被俘的唐廷官員中尋找過幾回,卻冇見到王給事和那位姊姊。凝碧池宮宴過後她去了上黨,回來又被囚禁宮中,就更加冇有機會尋他們了,此時麵對王縉,不由得潛懷歉疚。

楊炎吃了一小塊花糕,問道:“請問少尹,近來上黨那邊形勢如何”

王縉曉得他做過程千裡的判官,聞言垂眸道:“程將軍他……”

“他怎麼了”貍奴在坐裀上向前探了探身。

“他十幾日前為蔡希德所獲,縛送洛陽。”王縉緩聲道。

貍奴的手指捏緊了坐裀。

“程將軍被俘時,向城上大呼:‘寧可失帥,不可失城!’蔡希德數度攻城,果然一直冇有攻破上黨,便收兵離去。”王縉掃了貍奴一眼,“小娘子不必過於哀傷。程將軍恪儘職守,雖不幸被俘,然而上黨城至今未破,程將軍亦足以自矜。”

“妾……”貍奴伸袖擦臉,“程將軍有恩於妾,妾……”

楊炎端起那盞潔白的酪,又慢慢放下:“既然上黨之圍已解,某不如先到上黨,取道羊腸阪出太行,由安陽入河北。”

“安陽”

王縉和貍奴俱是一詫。王縉道:“楊郎從太原向南到上黨,再從安陽北上常山,豈非捨近求遠”

楊炎起身,向王縉拱手:“某在安陽有一些私事未了。”

王縉雖不知前事,卻也明白楊炎身為唐廷使者,到常山後便是生死難料,他有意先行了結私事,實屬自然。王縉不再深問,隻微笑道:“我還有一事請教楊郎。楊郎從關中來,可曾聽說我阿兄的訊息我阿兄應當在洛陽,楊郎多半並不知曉,但我記掛兄長……”

“去年洛陽凝碧池上,樂工雷海青痛斥安祿山,以身殉國。王給事為此事口占絕句一首,絕句傳唱到鳳翔,陛下似乎也已聽聞。”

楊炎將那首絕句誦了一遍。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王縉跟著重複了一回,低聲笑了:“阿兄……真是老了。”

兩人出了太原尹的官署,貍奴一疊聲問道:“我們去安陽做甚麼見薛四嗎你想請薛四幫我們說服為輔嗎也不是不成,但他……”

“不是。”楊炎舉目,遙望秋空中一行南飛的大雁,“我想去拜見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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