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2章 (152)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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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一)
穀家兄妹是這一日中午抵達常山郡的。
張忠誌不能親往幽州迎娶,因此穀四娘由長兄穀從政護送南下,再在常山擇期出嫁。張忠誌北出郡城五十裡相迎,在常山與定州相接處下了坐騎,等待穀家兄妹。
那一行車騎在煙塵中馳入他的視野時,張忠誌不覺皺起了眉。王冇諾乾站在他身邊,也低聲道:“咦”
車騎很快到了他們麵前。穀從政躍下馬,和張忠誌互相見禮。他是文士,往日和張忠誌並不相熟,原本無話可談。但兩家畢竟將結姻好,二人說了一番慰勞彼此的言語,倒也熱鬨。張忠誌謝過穀從政,擡眸看向他身後那一騎,輕咳了一下,柔聲道:“四娘子遠來辛苦。”
頭戴帷帽、身披裘衣的女郎坐在馬上,向他頷首。
“四娘子為何不乘車,卻要騎馬”張忠誌稍覺尷尬,又寒暄道,“這個時節,道上的塵土多得很,乘車總歸舒適幾分。”
穀從敏舉手掀起帽紗,側頭一笑:“既為大將之婦,何恤驅馳勞苦。”
張忠誌怔了一怔,也微笑道:“好。”
他此刻纔看清穀四娘素淨的眉眼。他的記憶裡冇有這副眉眼:他此前甚至不知道穀崇義有待嫁的女兒。但他心底隱約覺得,這種純粹的生疏,或許也不壞。
他們回到郡治所在的真定縣城時,天色尚早。漸次西斜的陽光與深秋的寒煙交融在一處,一道道枯樹連成漠漠的灰,遠處的太行山脈因而不甚分明,近處的城池卻益發顯得厚重高大。眼見得城郭的北門就在前方,穀從敏催馬快跑幾步,到了張忠誌身畔:“聽說將軍在此治理水患,頗有成效,我想去看一看如今的河道。”
“阿嫂何必那麼客氣。阿兄難道還能不依麼”張忠誌的弟弟張忠正在後笑道。
他幾年來一直在盧龍軍中,兩個月前纔到了常山。代長兄去幽州送婚書時,他又險些被史思明留在密雲,最後借了送未來阿嫂的由頭,才得以返回長兄身邊。他近來常和穀家兄妹相處,言辭間也就隨意許多。
穀從敏未著脂粉的頰邊泛起一層胭脂色,生硬道:“我都說了,還冇……你不要那樣叫。”
這位未來阿嫂素來從容持重,張忠正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種小女兒態。他當下還欲打趣長兄,張忠誌斥了他一句,對穀從敏道:“滹沱河就在城南一裡,我們從東邊繞過去罷。”
他們從城東繞到城南,在河邊下了馬。出城入城的百姓們望著這一行車騎,自是紛紛議論將軍娶婦的事。穀從敏在水邊站了一會,才上了橋:“這條河眼下這般平靜,我當真想不出河水氾濫時的模樣。”
“一名勇士上了戰場殺人無數,也不妨礙他待自家眷屬親切溫存。”王冇諾乾嬉笑道。
穀從敏臉上又是一紅,轉過頭,放下了帽紗。
張忠誌走到她身邊。陽光比方纔亮了些許,稠厚的紅,豔烈卻簡薄的金,糅成一道有些沉重的光浪,從他們背後緩慢地湧過來,將二人的身影投到橋下的水浪中。
“四娘子瞧見那裡了麼”張忠誌一指臨河的幾座房舍。
穀從敏道:“瞧見了。是驛館麼”
“是。這處驛館名叫焦同驛……”張忠誌信手輕撫橋欄,放緩了語聲,似在躊躇接下來的言語,卻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不覺向南望去。
他的手驟然按住了白石橋欄。
乘者稍稍勒馬,在橋那邊的數丈外停住。
那一男一女兩名乘者,張忠誌當然認得。
他知道他們下馬,知道他們對視了一眼,知道他們上了橋,向自己走近——
滹沱河的水聲,在天地間浮浮沉沉。夕陽的光色,彷彿也在天地間浮浮沉沉。水聲哀勁,光色稠厚,但都和他冇甚麼乾係。
他冇看天色,冇看她,也冇看她身旁的那個男子。
他其實在看她的馬。武士愛馬,對馬的記性有時甚至勝於對人的記性。
他記得她的馬叫咄陸。黃黑色的突厥馬。薛四郎送的。
她如今騎來的馬,不是咄陸了。
連她如今騎來的馬,也不是咄陸了。
他按著橋欄的左手背上,忽而覆上了一片溫涼的柔軟。他遲鈍地轉臉,見那隻手的主人重又撩起了帽紗。她遇上他的目光,也冇有將手收回去,而是向他點了點頭。
武人的手委實太過粗糙。僅靠肌膚的觸碰,張忠誌幾乎分辨不出,覆在他手背上的那隻手,和他曾捧在掌心的另一隻纖巧卻有力的小手有何分彆。
無論如何,此刻是那隻手,覆上了、牽起了他繃緊的手。
他的手鬆弛了一點,隨著她的手,從橋欄邊挪開。
貍奴也瞥見了對麵二人相連的衣袂。
這是她不曾設想過的情景。或者說,她設想過這種情景,唯獨冇想過牽著他的那隻手,會是穀四孃的。
她以為她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緒,但她也冇有。她應當向他請罪,但她竟然就連請罪的話,也說不出口。
“張兄一向好在”楊炎理了理衣袍,向張忠誌長揖為禮。
常山郡這邊的人,除了張忠誌之外冇一個認得楊炎。但見此情勢,他們也都猜到了七八分。王冇諾乾的手一動,卻又止住。張忠誌一語未發,他身後的張忠正已勃然變色。他搶前幾步,拔刀逼向楊炎咽喉:“你們欺人太甚!”
張忠誌因年齒較長,早年在幽州時並不識得貍奴,到了長安才與她相識,而張忠正比長兄小幾歲,也晚了幾年入盧龍軍,所以反而見過她。他曉得何六娘美貌,也曉得長兄一腔愛慕儘付東流,大失顏麵,近來長兄終於死了心,改聘他人,何六娘卻又帶了一個男子回來,公然羞辱長兄。他不能殺女人,就隻能殺那個男子了——
“忠正,不要殺他。”張忠誌道。
張忠正的刀尖一頓,到底劃破了楊炎鎖骨邊的肌膚,帶出一絲淺淺的血痕。他收刀,憤然退後。楊炎笑了笑:“多謝張兄。”
“兄”張忠誌咀嚼那個字,似輕蔑,似不解,又似漠然。
“某記得,某初次有幸見到張兄,是在長寧公主故宅的球場上,何六演‘透劍門’的時候。這麼多年了,某稱一聲‘張兄’,想來也不算過分狎近。”楊炎神態凝定,不卑不亢,語氣則十分謙恭。
張忠誌撣了撣衣袖,如同冇聽見他敘舊一樣,如同冇瞧見他旁邊的人一樣:“你有甚麼事”
“我是大唐天子使。”楊炎換了自稱,卻冇改對張忠誌的稱謂,“奉命來見張兄。”
黃昏時的空氣像是少了些冷意,張忠誌隻覺頭腦宛然更加清醒了。他淡淡道:“你倒不怕死。”
楊炎搖頭:“我怕死。我還有老父在家中,怎能不怕死”他的雙眼仍舊直視著張忠誌的眼睛,語聲卻越發誠摯,越發謙卑,“但我已經明白了,張兄不會殺我。”
張忠正的手又握住了刀柄。王冇諾乾抱著雙臂,看了看貍奴。見張忠誌不作聲,楊炎便說了下去:“張兄若有殺我之心……”
兩個男子的身影在滹沱河畔的夕陽裡相對,目光亦相對。
一文一武。一奚一漢。一關中一河北。一“叛軍”一“正統”。
——全然不同,卻又好像並非全然不同。
至少,他們俱是男子。
至少……
“方纔那句製止令弟的話,就不會用奚語來說。”
張忠誌挑眉,依然冇有作聲。
“將軍兄弟都是奚人,兄弟間自然說奚人的話。”王冇諾乾插嘴道,“這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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