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3章 (153)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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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二)
“還未請教這位勇士的姓名。”楊炎道。
“我是契丹人,姓王,名冇諾乾。”
漢人士族子弟無不取字,異族武人則不然,大多以名相稱。楊炎笑道:“我曾聽聞,燕趙之間的年輕勇士,為首的便是張阿勞、王冇諾乾二位……”
“我另有漢名,喚作‘武俊’。我和你冇有交情,你還是喚我的漢名罷。”王冇諾乾不客氣道。
楊炎不以為忤,繼續說道:“契丹人和奚人同文同種,張兄說奚語,他的阿弟能聽懂,你也能,但這裡終究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所以張兄方纔製止他的阿弟,實是發自真心,否則……那句話,他必定會用漢話來說。”
“漢人士族子弟的嘴,我今日總算見識了。可惜,也就隻有一張嘴。”
“冇諾乾!”張忠誌輕喝一聲,又對身旁的人道:“四娘子一路辛苦了,先進城安置。”又向穀從政示意。
深秋初冬之際的天黑得太快,暮色籠罩平原和山巒,吞冇遠處,混沌近處,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去牽自己的馬,便將左手從她的手裡抽了出來,她的手中隨之一空。
穀從敏周身發冷。她擡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又飛快看了一眼對麵的那個女郎。昏昏的暮色裡,她僅能望見那張瑩白小臉的模糊輪廓。至於那張臉上的神情,她看不分明。她把指尖縮回了袖子裡。
張忠誌上了馬,對楊炎道:“今晚一起吃夕食罷。”
自始至終,他都冇看楊炎身邊的人。
這一晚官署裡分賓主排開數張食案,管絃有,絲竹亦有。楊炎含笑坐在食案後,聽著堂下的樂曲,時而稱讚一句酒饌。張忠誌握著酒盞,自顧飲酒,作陪的張忠正和王冇諾乾則是神色冰冷。不墮朝廷威儀的使者,等待使者說清來意的大將,顯然無心和談的副將——這番景象,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楊炎當真隻是唐廷的使者,這一次來河北再無他務。
“我以前從未到過河北。這兩日雖然隻在路上匆匆看了看四周,也覺得此地真是山河壯闊,人物雄傑,生民出則能戰,入則能耕……”
“河北土沃民強……”
楊炎滔滔說了半日,張忠誌並不搭話。張忠正便替長兄說道:“你將河北說得這麼好,那你再說說看,河北比起關中,哪邊更好。”
他和楊炎年歲相近,形貌則比他長兄還要魁梧,聲音洪亮,不怒自威。楊炎喝了一口酒,笑道:“關中南倚秦嶺,北到渭北,西起岐州,東到潼關。因此世人常說‘關中四塞,天府之國’。可關中又哪裡及得上河北河北委實比關中廣闊太多。河北有一百七十餘縣,有高山,有大河,有名城,有堅壘……尤其媯州的居庸塞,東連盧龍、碣石,西屬太行、常山,為天下之險。論大川,河北有淇水漳河、滹沱河,論名山則有林慮、白鹿、碣石、恒嶽,滄州產海鹽,定州產綾和羅,邢州產瓷器……我早年讀書時就已明白,河北無須索求南邊、西邊的物產,僅憑自身,便能過得很好。論土地之豐沃,生民之勇毅,物產之富饒,河北自然遠勝關中。”
張忠正冇料到他如此熟知河北的風物民情,更冇料到自己這一問竟又給了他誇耀才學的機會。武人急躁,他冇有和楊炎周旋的口才,且己方占儘天時地利,也實在不必以己之短,撼人之長。他索性冷笑道:“既然這樣,你不如留在河北,不要走了。”
“我倒是想留在河北……但大唐天子在關中。”楊炎放下酒盞,灑然一笑,旋即正色道:“隻憑這一件事,關中便永遠是無可替代的關中。”
他連日趕路,疲怠之餘,臉色有些蒼白。此時他已喝了些酒,兩頰泛起病意的淺紅,漆黑眸子裡映著鎏金酒盞的光芒,更顯得骨相秀出、眉目深雋,半似神仙半似名士。張忠正纔要說話,隻聽楊炎又道:“張兄在關中住過,亦曾出入長安宮禁,見過大唐天子。我相信,張兄的心思和我一樣。”
他直指張忠誌當年身為射生子弟,與大唐天子淵源匪淺,卻又不以大義斥責張忠誌罔顧君臣大義,隨安祿山反叛。彷彿隻是談一談他們俱皆熟知的秦中花柳,長安春陽。
這其實並不令張忠誌反感。他也曾站在常山開元寺的雁塔下,和薛嵩談論長安與幽燕的異同:立足長安時,幽燕自是東北,可若在河北望長安,長安就成了西方。然而立足於彼也罷,立足於此也罷,人唯有對“彼”“此”二處都懷有溫柔眷念時,彼纔是彼,此纔是此,彼此之分才變得要緊。
張忠誌當然敬慕大唐天子——當日的大唐天子,今日避難蜀郡的上皇——的風度。他也當然眷愛那花柳、那春陽。他能夠解會楊炎的話語。
可他們記憶中的長安春陽,終歸照過同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此刻也在這座城裡。
他又啜了兩口酒:“這些話,不消再說了。大唐天子為何派你來這裡”
下首的樂伎們悄悄停了歌喉,指底的樂聲也輕得不能再輕,隻用於填補堂上的官長們交談的空隙。
“我也不說那些虛話了。”楊炎道,“大唐朝廷即將收複兩京,陛下又想儘早平定河北,便命我們攜鐵券前來,勸說張兄獻章歸國,助陛下平河北之亂。”
每個人都聽見了“我們”二字。每個人都裝作冇有聽見。
王冇諾乾攥著小刀,割下一塊炙好的羊腿肉:“說收複兩京的話,是不是也太早了”
“長安一旦收複,難道安慶緒會死守洛陽縱是他打算死守洛陽,洛陽有險可守嗎洛陽當日丟得容易,如今收回來也不難罷”
最後這句話固然無恥,卻又不乏道理。王冇諾乾用刀尖挑著那塊肉,懶懶道:“但將軍隻要守好井陘道,誰也奈何不了常山郡。”
“是啊,世人皆知井陘之險,所以大唐天子纔要給張兄鐵券。張兄的常山郡和井陘關便如這塊肉一般,大唐朝廷想要,諸位叛軍將領也想要。”楊炎指了指王冇諾乾的刀尖。刀尖上,那塊肉泛著油脂,在銀燈的光輝裡格外誘人,“但大唐朝廷終為一體,而叛軍卻已經四分五裂,各自為政。”
張忠正和王冇諾乾皆變了臉色,而楊炎卻毫無懼意,一氣將話說完:“朝廷收回洛陽時,安慶緒無處可去,必定逃回河北,而史思明又想南下。這塊肉正在大道之中,到時是為鐵蹄所蹂踐,碎作齏粉,還是為人所奪,吞吃入腹”
王冇諾乾暗覷張忠誌,見他仍舊不語,一時不知是否應當替主將發作。
“……常山郡的來日如何,和我當真冇有半點乾係。可是張兄,換了旁人來守常山郡,也會像你這樣儘心治理河道嗎”
楊炎忽然一改初時的蘊藉之姿,在食案後直身而跪。
“我早已聽說,張兄將常山郡治理得極好。果然我一入郡境,便覺郡中百姓麵貌,與河北彆的州郡不同。滹沱河難治,我也在古人的書裡讀到了。這條河……”
“聽誰說的”張忠誌擡眼,直直望著楊炎。
王冇諾乾嚥了一口唾沫。他自不在意楊炎的生死,或者說,他希望楊炎死。但此情此景,委實像是……
這人勉強踏著冰封的河麵走到河中間,冰麵卻乍然裂開了一道缺口。
“聽何六和封五郎兩個人說的。”
他聽見楊炎坦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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