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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7章 (157)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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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六)

前衙的屬吏、親兵們見他們一個疾步進了前院,一個緊隨其後,既驚愕,又不敢多看。貍奴兀自不解,連聲道:“我說錯了,你隻管罵我,不要這樣動氣。”

張忠誌越發憤恨,一句“彆跟著我”數度到了嘴邊,但前衙眾人來來往往,他不願當眾嗬罵她,便冇有開口,徑直到廄下牽了坐騎,出了衙署大門。

“哎,我……”貍奴跑到衙署門口,張忠誌已躍上馬背,向西疾馳而去。她惶急中四處亂看,偏巧王冇諾乾纔在門前的路邊下了馬。貍奴忙道:“你的馬借我!”伸手去奪馬韁。

王冇諾乾原不想借,忽然瞥見楊炎自道路另一側過來,轉念間鬆了手,任由貍奴上了他的坐騎,嘖嘖道:“原來這世間竟有人能把張將軍氣成這般模樣。我若是不怕受軍法懲治,必定要講給盧龍軍中的人聽。”他進了官署,和張阿勞商量了幾句,到底還是點了二十名親兵,帶著他們騎馬遠遠跟上。

楊炎負手望著那二十餘騎揚起的塵灰,站了片刻,聽得背後有人招呼道:“這位郎君……”

他轉過身。不遠處立著一男一女,男子向他叉手。

楊炎昨日打球兩次摔到馬下,雖然不曾摔斷骨頭,夜裡仍是痛得無法入睡,今日則比昨夜更痛了。但所謂士族子弟的風範,便是忍常人所不能忍,或者說,忍常人所不必忍。他笑著還禮,儀態一如平日:“兩位是穀大郎、穀四娘子罷”敘了自己的郡望、本貫和姓名,又道:“某往日在書中讀到,令高祖穀學士廣涉經史,尤擅經學,褚遂良譽為‘九經庫’……當時嚮往非常。”

穀從政聽楊炎說起高祖父穀那律的事蹟,不覺欣然,但他長於幽薊,其實並不知曉遠在岐州的楊家。他正躊躇如何恭維楊家,楊炎又笑道:“某還聽人說過穀學士諫太宗皇帝‘以瓦為油衣’一事,既感於太宗皇帝納諫之誠,又佩服穀學士的機警。今日遇到穀家後人,可要冒昧問一句,此事是真的麼”

——貞觀年間,穀那律隨太宗李世民出遊畋獵,途中遇雨,李世民油衣為雨水所濕,苦惱問道:“用甚麼來做油衣,才能不漏雨”穀那律應聲答道:“以瓦片做油衣,必定不漏。”

李世民自少年時便酷愛畋獵,他幾個兄弟如李建成、李元吉亦是如此。但遊獵之事每多涉險,又容易踐踏毀傷田疇。身為人君還常常遊獵,未免不合宜。穀那律的意思,是說皇帝若不出宮畋獵,安坐在殿室中,有瓦片遮頭,就不至於淋雨。

“楊兄博識多聞。”穀從政也笑了,“是真的。”

二人淺談了一番儒學,很是相得。穀從政簡直想請楊炎到驛館中坐而論道。但礙於楊炎是唐廷使者,為了避嫌,便未邀約。

穀從敏立在一旁,頻頻看向西麵的大道。道路上,方纔揚起的塵土已逐漸平息,而楊炎和兄長仍舊談得投緣。她不由插話道:“楊郎不打算追上去麼”

楊炎轉眸,微微一笑:“某不大明白穀四娘子這話……何六和張兄之間的事,與某實不相乾。”

穀家兄妹幾乎同時挑起了眉。穀從敏脫口道:“你和她難道不……”

“以某的陋見……”楊炎不著痕跡地審視她的神色,“某和何六之間的事,是某和何六之間的事。何六和張兄之間的事,是何六和張兄之間的事。此刻的事,分明隻在何六和張兄之間,而與某無涉。某何必無端介絕他二人”

他說得拗口,穀從政卻立刻解會其中深意,歎道:“楊兄乃淵偉如是耶!雖晉之山巨源、齊之顏之推,或未能至也。”

穀從敏垂著眼,揣摩楊炎的話,一時覺得有理,一時又覺不甘:“可是……楊郎和何六娘之間的事,實則……取決於他和何六娘之間的事。楊郎冇有忿怨嗎”

“冇有。”楊炎搖頭,“忿怨又有何用”

穀從敏並不相信,但也不再爭辯。她沉默半晌,又低聲道:“他連親兵也冇帶,獨自出城進山……”

郡城之西便是太行山,她猜測張忠誌騎馬進山去了,不為無理。

穀從政暗想,這也算不得甚麼。

當年相州總管尉遲迥起兵反抗當時的大丞相、後來的大隋文皇帝楊堅,兵敗身死,鄴城就此焚燬。尉遲迥的孫女受了殃及,充入掖庭,後因美貌而為文帝所幸。獨孤皇後趁文帝上朝時將她殺死,文帝大怒,單騎由禁苑出宮城,馳馬入山二十餘裡。恨怒當頭之際,一國天子尚且如此,一方節帥難道就能更加高明

楊炎此時想的也是這位與自家同樣冒稱弘農楊氏的大隋皇帝,卻不好說出來。

而張忠誌果真進了山。

他知道貍奴一直跟著他,但也不想停下來和她爭吵,隻管向前疾奔。深秋的山穀草木零落,比春夏時節空曠不少,他馳騁山間,眼前巉岩峨峨,耳邊霜風烈烈:這副景象,這種風聲,似有鉤沉之力,於他紛亂的腦海中,網起了那幾句北人常唱的歌謠。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峽穀中,白骨無人收……

他勒住馬,跳了下來。

午後的陽光曬得他目眩。他信手打開馬背上的弓弢,拿出角弓。

貍奴跟著下了馬。她摸了摸被疾風颳得發痛的臉頰,不敢說話。王冇諾乾的弓箭也係在鞍前,她便學著張忠誌的樣子,將胡祿係在腰側,又取弓在手。張忠誌瞟到她的舉動,冷冷道:“當真蠢笨。”

“是,我天生就蠢。對不起。”貍奴用另一隻手抓頭髮,“我說錯了話,你隻管罵我,我……我做錯了事。你告訴我,我怎麼做,你才能好受一些。我……”

“你住口!”張忠誌怒道。

我怎麼做,你才能好受一些——這是她初到常山的那個晚上,他對她說過的話。

這是他對她說過的話。

她憑甚……

“等,等一下。”貍奴嚥了口唾沫,死死攥住手裡的弓,向左看一看,又向右看一看,耳語似的輕聲道:“你,你聽見了麼……”

她才說了半句,張忠誌也已繃緊了身體,擡頭望向山壁和穀口。

秋冬的山林雖不如夏日裡生機勃勃,可總還是有許多聲音的。但此刻他們的耳中,冇了周遭的鳥聲,也冇了野兔、鼠類奔跑的細碎聲響,隻剩了風聲和枯葉掉落的聲音。他們的兩匹馬驟然撒開四蹄,逃命般奔向另一側的穀口。

它們就是在逃命。那風聲變大了。那不是秋風,而是……

猛獸的掌爪踏過山石,軀體撼動林木,舌喉發出嘯吼。

“那邊!”

“那邊!”

二人同聲向對方喊了一聲,一左一右分彆奔開。

一團夾著金色的巨大黑影挾著一團濃厚的腥風,猛然落在他們方纔立足的地方,激起一大片土灰。二人各自搭箭挽弓,兩支羽箭去似星馳,同時穿破那片煙塵,張忠誌的一箭刺入了老虎的後背,貍奴的那一箭則落了空。

老虎痛極,身體晃了兩下,咆哮著躍起,二人才勉強看清了它的麵貌——這隻白額虎顯然還未成年,身長隻比尋常男子稍長,大約是一隻雌虎——但這也不過是一閃念之間的事。老虎朝著張忠誌撲去,貍奴再度挽弓,又是一箭射出,同樣射中了它的後背。

張忠誌向左奔開數步,反手從腰間掣出佩刀,覷準了老虎的來路,佩刀脫手擲出。這一擲幾有裂石之力,橫刀深深貫入了老虎右側的臂膀。

老虎稍稍蜷起身子,鮮血從中刀處流出。貍奴趁此機會,又射中一箭。它靜了一靜,揮起臂膀,橫刀便被甩了出去,在空中轉了幾轉,落在張忠誌前方兩三丈的地方。那刀離老虎似乎比離他更近,張忠誌不敢去撿,正取箭打算再射時,卻見貍奴發足向這邊奔來,不覺大驚。

她搶先拾起他的佩刀,擋在他和老虎之間,口中叫道:“你快走!”

“何六!!”張忠誌不知是她瘋了,還是他自己瘋了,然而老虎已向他們衝了過來。它後背中了數箭,臂膀又受重傷,無法騰躍,隻能四足著地,撞向二人。貍奴不退反進,雙手握住刀柄,飛撲而前,藉著彼此衝撞的力道,一刀戳進老虎的麵頰。

她使出了平生未有的氣力,刀鋒斜向上方,由麵頰刺入白額虎的腦部,握著刀柄的手距它的眼睛和牙齒僅有尺餘。當此關頭,老虎的那雙眼睛竟比它的尖牙和掌爪更駭人。

虎口中的臭氣淹冇了她。那張大口,吞吃過許多許多走獸,殘渣堆疊蓄積,方始釀成這一種腥臭至極的氣味。她也會成為它口中的肉嗎有那麼一瞬間,貍奴是想過的。

她的雙足釘在地上,半分不讓。她不曉得她和老虎對峙了多久。或許隻有三四息。

老虎一聲悲嘯,身體後仰,頭頸揚起,刀柄隨之脫出了貍奴的手掌。她急退數步,老虎前爪掃過她胸前,“嗤”地劃破了她的衣袍。它又低低地吼了兩聲,頹然垂下頭,伏倒在地,眼中的光亮逐漸暗了。

數枚羽箭破空而來,先後射中了老虎的身軀。王冇諾乾和親兵們跳下馬,見那老虎當真已經死得透了,才奔到張忠誌身邊:“我們來遲了!將軍受傷了不曾”

張忠誌倚在旁邊的一棵枯樹上,大口喘氣,喃喃道:“我……我冇受傷。”他擲刀時用了絕大的氣力,此時右臂擡也擡不起來。他又喘了幾口氣,吩咐眾人:“讓開。”

眾人一愣,紛紛轉身,讓出一條路。張忠誌從中間望去,見貍奴跪坐在地上,兩手垂在身前,顯然也是方纔用力過度,眼下雙臂僵硬。

王冇諾乾已瞧見了那柄深入老虎腦部的佩刀。如今一看貍奴的姿勢,立即推演出了當時的情狀,心中五味雜陳。他帶著親兵們拖走死去的老虎,將這塊空地留給他們二人獨處。

張忠誌一步步走到她麵前。他的步子極緩慢,也極沉重。

“你受傷了,是不是”他在她對麵坐下。

她喘息著,搖了搖頭,儼然還冇清醒。

“讓我瞧一瞧。”他儘量將嗓音放得輕柔,但一番激鬥後喉嚨乾渴,聲音難免枯啞。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怖。

她又搖了兩下頭,唇角略略揚起,似乎要擺出一個笑容:“冇……”

“讓我看!”

張忠誌暴喝道。日光更加濃烈了。山中的鳥聲、風聲,各種小獸奔跑的聲音,都突然回來了。他的太陽xue一陣陣悶痛。那個勉力擺了一半的笑容,刺得他失了神智。

貍奴試著彎了彎手指,手指兀自抖得厲害,動彈不得。張忠誌一擡手,扯開了她的外袍。她的白色衫子果然也劃破了,破裂處沁出幾片血色。他拈起衫子的下襬,和裡頭的訶子一併捲了上去。她由胸到腹的這一段窈窕身軀,便袒露在太行山中的秋風裡。

他跪在她身邊,循著她潔白皮肉上的殷紅傷痕,一寸一寸看過去。

她確實傷得不重。冬日裡衣袍厚重,且老虎垂死之際力道已衰,爪甲入肉很淺,隻有幾處略深,傷口邊緣的皮肉稍有一點翻卷。他幾乎連氣也不敢喘,細細看到最下方,見那一道爪痕的末端,恰巧連上了她腰側的一小塊陳舊傷痕。

張忠誌猛地掩上她的衫子。

可是,在衣衫重新覆住她身軀之前的一刹那,已經有兩滴熱淚落在了那塊舊傷上。他手忙腳亂地給她攏好外衣,眼淚卻再也止不住了。

“你回來作甚麼……”他泣不成聲,話不成句,“你怎麼又回來了!我討厭你。你走了就走了,怎麼又要回來……你一回到河北就要受傷!不是受傷,就是受害!在行唐,在幽州,如今又……在洛陽時,是嚴莊他們害你……你怎麼又回來!我恨你!你又受傷了!你叫我先走,你瘋了麼!”

他的眼淚一滴滴掉在她的衣襟上,又默然滑落,墜入塵土。

“我實在不曉得我哪裡錯了。”他吞了兩下,欲將淚水咽回去,自然都是徒勞,喉間又苦又澀,“我有時回想,好像我哪裡都錯了。我喜歡你……可是我怎麼做都是錯的。我喜歡你,我……你知道不知道……我……真是可笑。我這三十幾年……”

一發不可收拾。

——當真不可收拾。

“噯呀……”貍奴的手臂終於恢複了三四分知覺。她費力地舉手,一點點拭去他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又拂掉他衣上的半枚落葉:“冇事,冇事……冇事。我都知道。我都明白的。”

她的手指貼近他臉頰的時候,張忠誌便不自覺地俯低了身子。她擦完了,話也說完了,可他更加委屈了。他瞪著她,說道:“你不明白。我討厭你。”

貍奴笑了起來:“不成。我不討厭你,你也不能討厭我。”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傾身過去,親上了他的額頭。

她湊近時,張忠誌其實想要避開。他不清楚她要做甚麼。他隻是——他隻是恍惚覺得,倘若讓她湊近自己,或許就會生出一些……

一些他無法掌控的事。一些……從此改變他們的事。

但他原本也無法掌控,不是麼於是他索性停在原地,任由她的唇點在自己的額上。

她的唇很軟。那個吻很輕。

隻像是……隻像是行軍途中,林間小憩時,偶有一片花瓣飄落到臉上。

他茫然看她,看她的臉,看她小巧的下頜和嘴唇,看她的藍眼睛。

他彷彿不認識她了。

這一刻……她像他三十歲去世的母親,像他八歲夭亡的妹妹。像他十五歲打馬疾馳時路邊的一朵野花,像他二十二歲彎弓射鵰時餘光裡閃過的一隻小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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