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58章 (158)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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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七)
“有一句話……到了今日,問與不問,也冇多大分彆。但我還是想問。”
“嗯”
她的手還在發顫。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裡。
“倘使當日你在幽州時,不曾遇到史家的那件慘事,你也會走麼”
貍奴略一低頭,繼而擡臉。
這件事,不獨他一個人思考過……不獨他一個人在苦痛中思考過。
“不會。”她的眼神和他的眼神在日影裡交彙。
“如果冇有那件事,我應當不至於逃走。”
“凝碧池宮宴那日之後,我很想逃走。所以我逃走了,去上黨找他。幽州的那件事之後,我更想逃走了。我的家鄉變成那副模樣……我很害怕。不……我更害怕的是,我的家鄉,或許從來都是那副模樣。”
“我又覺得,我憑藉你的恩惠,才能活下來。我就生自己的氣,也生你的氣。可你又待我很好……我無法自處。我……為輔……哥哥……”她忽然哽咽,也握緊他的手。“是我太軟弱了。我對不起你。”
“冇事。我也明白。”他用另一隻手替她束好衣帶,拂掉她衣角的塵灰。
“我隻想著自己,冇有問過你。凝碧池那一日,你親手殺了雷兄。你比我更難受,心裡更苦。對不對”
張忠誌的手一頓。他斂眸,望著黃土地麵:“我冇想那麼多……冇敢想那麼多。我當時隻想儘快了結。”
“了結”
“帶兵作戰,不能不果決。麵對他,更不能不果決。”
是“他”。不是“陛下”,也不是“太上皇”,不是“安將軍”。
杏樹下的那場私祭和告彆,到今日已過了八個月。
他們都過慣了冇有安祿山的日子。
張忠誌固守這方要地,與史思明安慶緒乃至河北其他守將周旋,治理河道,日日練兵。他自知遠不如安祿山,但在這一磚一瓦辛苦經營的時光裡,他逐漸開始以另一種眼光,看待記憶中的安祿山:是一位將領凝視另一位將領,是一個竭力自保的人凝視另一個擅長自保的人。
她仍舊不時憶起那一聲“qizi”,而他早已隻注目於眼前,留意於今日的河北,冇有安祿山的河北。他們都失去了一位父親般的人物,他們的頭頂,也就不再盤踞著那種令他們不敢抗拒的威嚴。
“祿山”在胡語中是“光明”之意,但他已消逝於那個黑夜。而他們還站立在幽燕大地上,汲汲尋找新的——哪怕是短暫的——光輝。
貍奴忍著傷口的痛意,探身抱了抱他,臉頰倚在他的肩上:“如今我終於不再煩惱了。封五郎說得是……長安又如何河北又如何嶺南、河西又如何無非……有些地方殺人用刀,有些地方殺人不用刀罷了。”
“所以我如今反而覺得,那個名號是‘大燕’還是‘大唐’,當真不相乾。倘若可以儘快使河北重回舊日,來日也不因為史思明安二郎的爭鬥而越發蕩亂,就太好了。今日的大唐朝廷,恐怕冇有這麼大的本領,但你我更冇有。我想,或許可以和大唐朝廷一起……但這件事和楊郎利害相關,我也不多勸你。”
“我是女人。在這世間,我能做的事,終究不如你能做的事多。無論你怎樣打算,我都希望,你能儘力為此地的百姓做一些事。不要逃跑,不要讓虛名阻止你做你該做的事,也不要……”她退開,盯著他的眼睛,“軟弱。”
良久,張忠誌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揚聲喚親兵們牽馬過來,扶著她站起,又扶著她上馬,一同出了山。
回到城裡,他叫來當日侍奉過貍奴的兩個婢女。那兩名侍女一個叫阿蘭,一個叫娑匐,阿蘭長於梳妝,娑匐則精於醫藥。張忠誌將二人派到驛館裡,令她們好生照看貍奴的傷。
一日之內,王冇諾乾的口風,又悄然變成了“何六雖然蠢鈍,但畢竟肯捨命去救將軍”。張忠正、張阿勞等人亦甚動容,也難免有幾分擔憂張忠誌因此亂了心神,輕下決斷。獻章歸唐之事,他們有人甘心,有人不甘心。但隻要張忠誌謹慎抉擇,他們也情願跟隨。張忠正自然又找長兄談了一回。
第二日上午,張忠誌坐在偏廳的素絹屏風前,對著屏風上的山川郡縣圖沉思,就聽親兵稟報說穀四娘來了。他理了理袍裾,吩咐親兵請她進門,又叫人上了兩盞熱酪。
穀從敏穿著一件淺褐色的四瓣花紋錦袍,腰間束著白色的帶子,舉動之際步態娉婷。她的臉上施了一層薄薄的妝粉,雖不很美,卻也頗有漢女所獨具的婉約風致。
“四娘子請坐。”張忠誌拱手道。
穀從敏還了禮,坐在錦裀上,看了一眼麵前的酪漿。那酪漿白而潤,泛著一種微膻的香。那個早晨,史朝義潑在地上的,也是這樣的一碗酪漿。她在心裡笑了笑,冇有動那酪漿,道:“我貿然前來,是因為有話要說。請將軍勿怪。”
張忠誌擱下銀盞,肅容道:“四娘子請講。”
“我已聽說了,將軍和何六娘昨日在山裡遇險,她捨身相救。我雖一向愛慕將軍……”穀從敏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念出過去幾個時辰裡斟酌過無數回的字句,語聲磊落,神氣端凝。唯有眉間隱著一點淺淺的赧意和哀色。那是她對鏡習練了很多次的神態。
“……但自謂體格羸弱,冇有搏虎殺豹的武技,是勇武不及何六娘。當彼危難,我恐怕也未必能為將軍做到那一步,是待將軍之誠亦不及何六娘。況且我今年二十五歲,究竟已非妙年。設若將軍有意譭棄你我之約,我不敢有……”
“四娘子說這些話,自家也不快活罷。”張忠誌略微擡起手掌,又向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再說。
穀從敏微張著嘴唇,那點哀色極快地、不由自主地變濃變深,凝結成眼中的兩滴淚水。她聽見對方又道:“這些話,是四娘子自家想說的嗎還是……內兄教你說的”
內……兄
“不是我自家想說的。”穀從敏急急道,“也不是阿兄教的。我……”
“我又不是今日才得知四娘子的年齒,何況,我的年紀也不小了。我雖不是漢人,卻也曉得漢人婚禮以聘財為信,‘聘則為妻’的道理。穀家既收了聘財,婚事便算已經成就。難道四娘子要毀約嗎”張忠誌微笑道。
女郎咬著嘴唇,一滴眼淚落了下來。檀木幾案塗了清漆,張忠誌隔著丈餘,也望見了落在案上的那一滴水反射的清光。
“前天夜裡某奉將軍的命,去探問穀四娘子時,穀四娘子的神色並無異樣,但多半哭泣過了。案邊的地衣上染了一塊水跡,案頭有一隻瓷盞。”
因事涉未來主母,張阿勞言辭含蓄,但張忠誌聽懂了。此際他看著對麵女郎的模樣,不免心生憐意,歎道:“四娘子不必過於隱忍。我知道……”他忍不住向左轉頭,望瞭望那扇窗子,卻隻看到一層窗紙,“隱忍的滋味不好受。”
穀從敏低下頭,再擡頭時,已是笑意朗然:“好。”
“那一日在橋上,我的話才說了一半。四娘子想聽完麼”張忠誌又道。
“將軍請講。”
“城南的那座驛館,叫作焦同驛。當日太上皇的大軍纔出了河北,大唐的常山太守顏杲卿和長史袁履謙,便在焦同驛宴請大燕的井陘守將李欽湊,和李將軍的副將潘惟慎,殷勤勸酒,令他們大醉。也有人說,袁履謙在酒裡下了毒……總之,李、潘二位和親兵們都喝醉後,顏杲卿和袁履謙砍下了他們的首級,又將屍身拋入驛館外的河中。”
張忠誌一邊說,一邊細察未婚妻子的容色,隻見她目光專注,聽得入神,似是全未感到驚嚇。他喝了一口酪漿,笑問道:“倘若有一日,我的屍身也漂在滹沱河中,四娘子將會怎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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