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章 (16)如日之升 則曰大明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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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如日之升
則曰大明
(二)
“你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太子李亨在東宮的麗正殿中見了崔妃。他才過四旬,兩鬢邊已見了星星點點的白髮,精神似乎尚不及他年將七旬的父親。崔妃答道:“兒方纔入宮領姨母賜物,路過禁苑,有一名幽州的射生子弟叫住了兒……就是那個姓張的,阿翁或許見過他。”
“我見過。”李亨道。
“兒便設法探姨母的話。姨母隻說,聖人前幾日發了一回怒……兒覺得,不論真假,此事總歸不宜耽擱,故此立即前來稟告阿翁。”她想,張去逸雖然死了,但阿舅倘若用此事構陷阿翁,阿翁必然難安。
“還有哪些人知道了,你曉得麼”李亨又問。崔妃想了想,遲疑道:“除了陛下和楊相公,並河北在京中的那些人,兒便不曉得了。”
李亨審視兒婦的麵孔,終於斷定她說的是真心話:“你做得很好。”
麗正殿中藏書萬卷,每一架都置有香料,以防蟲蛀。近來天熱,宮人將殿中的門窗都打開了,初夏輕風往來殿中,那種馥烈的香氣淡了三分,反而更得悠遠之趣。他轉開眼,望見院中槐樹的白色花朵細細地落下來。
——你冇有告訴你的阿舅,而是來尋了我。你當真做得很好。
李亨當然不必將這番話都說出口。
崔妃明白他的意思。她垂眸:“兒是李家婦。”
這幾日,她不曾從阿舅和母親那裡聽到半點風聲。阿舅和楊家隻將她視作李家婦,因而不肯將他們的謀劃告訴她。那麼,她也隻將自己當作李家婦,有何不可
“河北的那些人找到你,大約是因為大郎這兩日冇有進宮……他吃了梟羮,有時會頭痛,是不是”
“是。他昨夜醒了一回,又睡著了。阿翁曉得他不能吃梟羮”
“我自然記得。他從小便不能吃。不過……他年幼時,我還是忠王。”
彼時他這個阿耶還不是儲君,李俶隻是眾多皇孫之一,不必十分謹慎。後來兄長含冤而死,他做了太子,李俶從此每年都會依矩吃下祖父賜的梟羮。
“大王純孝……”崔妃說了半句,便說不下去了。李俶純孝,不願因為自身的緣故,惹來祖父對父親的半點不滿。其間委曲,她並非不知。可是……可是他究竟何必……
李亨猜到兒婦的未儘之言,暗自冷笑。這女郎在家中受儘寵愛,又是楊家的甥女,如何懂得旁人的苦楚但,當真隻有這般受儘寵愛的女郎,才能做出這般天真的舉動,才能為了夫家的安危,而不顧勢大的母族。他捏了一把汗,端起茶盞,吃了一口茗湯,神態越發和悅:“崔大,你嫁給大郎,也有七年了,是麼”
崔妃不解阿翁為何轉開話頭,茫然頷首:“是。”
李亨歎道:“你是個好孩子,但大郎待你……有時不大好。”
按照《唐律》,父母在世時平民不可分家,皇家卻不是。太子住在東宮,皇孫分院而居,李俶兄弟不能日日見到父親,即使見到,太子也隻說一些勸勉他們努力進學的話。崔妃難得聽到這種溫煦的話語,竟怔住了:“我……也許是我不好……”
李亨暗道:“崔家女兒倚仗楊妃和楊國忠,一向跋扈,今日竟為大郎說話。”他冇什麼心思細究女郎家的心事,隻溫言對兒婦道:“我是他的父親,知道他的性子。他秉性醇和,絕非不近人情之輩。你們結縭時,小兒女年少氣盛,難免彼此誤會。過幾日,我叫他來,好生與他分說一番。你們成婚已經七年,終不至於誤會一世。”
崔妃垂淚道:“多謝阿翁。”
“大郎既然不願聲張他生病的事,你今日出宮之後,不如在城中走一走……去西市也好。否則,你們二人時時留在家中,不免叫人疑心。”李亨道。官員五品以上不得入市,但崔氏是皇室女眷,反而不須顧忌。
“是。”崔妃拭了淚,叉手退下。
李亨見她出了院,方始擡手,狠狠拂落案上的紫銅鎮紙。
又是如此!
天寶五載的上元節,他出門觀燈,與太子妃的兄長韋堅同遊。那一日,韋堅還見了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李林甫便授意手下人告發韋堅,說他與掌握兵權的邊將皇甫惟明交結,潛藏異圖——王忠嗣亦因同樣的緣由被下獄——韋堅與皇甫惟明被貶,李亨則不得不向皇帝請求與太子妃韋氏離婚,以此自證清白。韋氏出家為尼。
那年年底,李亨妾室杜良娣的父親杜有鄰,又被人誣告不敬皇帝。此事牽涉甚廣,最終,連杜有鄰在內的許多人被杖死。他將杜良娣出為庶人。過了不久,杜氏也鬱鬱而死。
然後……
然後張氏被選為太子良娣。她聰明美麗,善體人意,使他驚弓之鳥一般的心肝,偶爾也能有個可以安放的所在。她的祖母,是對皇帝有養育之恩的燕國夫人。李亨一直以為,張良娣身上不會再出韋氏、杜氏那樣的事,或者說……他心中是這樣期盼的。
可張良娣的父親張去逸竟然失察至此,讓突厥人公然辱罵大唐,當眾打了大唐天子的臉!此事一旦為皇帝所知,皇帝雷霆之怒,誰能承受他的兄長,先太子李瑛,是怎麼死的
李亨恐慌地閉上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的視野,似乎仍然是有光有色的。光色中一時閃過杜氏的臉,一時又閃過兄長的麵容。他心臟猛跳,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命人拿來一碗酥山,吃了幾匙,周身一陣激靈,總算冷靜下來。他喚來心腹,交代一番。
崔妃得了阿翁的撫慰,心情明快。她出了宮,依照李亨的話,騎馬直入西市。
她原本不必親自到妝肆、衣肆裡購買脂粉衣料。皇室子弟衣衫、食物由宮中供給,母親和二位姨母亦常賜她衣料和珍寶。過慣了這種日子,她偶爾也渴望如尋常婦人一般,到東西二市逛一逛,吃街頭小兒吃的小食。
西市的繁鬨,長安人無有不知。西市的各種氣味,卻令貴婦如崔妃難以忍受。異域香料味、邸店旅人身上的汗味、流經西市的永安渠裡汙物的腐臭味混在一處,在五月的炎炎赤日之下,彙聚、發酵、蒸騰,成為一種獨屬於巨大都市的味道。她以袖遮鼻,催動馬匹,快走了一陣,才覺得那種臭味弱了一些。
此刻她眼前的這片地方,聚集的多是售賣海外奇珍、名貴衣料的店鋪。西市再好的衣料,也及不上她身上的越地繚綾。但——
“我多買一些花色,總會有他喜歡的顏色罷。”她想。
崔妃買了十二匹綢子、五枚金釵、三支步搖,心滿意足。她驅馬走了一段,鼻端嗅到一股藥香,不覺轉頭看了看。
是個藥肆。
隻是……那門口抱著一隻貓、背對自己的紅裙身影,怎麼有些眼熟崔妃皺了皺眉,勒住了馬。
“老丈,它眼睛流膿兩天了,再不救治,就要死了!求你救它一命!”女郎不住懇求店主。店主老丈無奈斥道:“胡兒,你胡鬨什麼我家的藥是給人吃的,你讓我救一隻畜生”
“畜生的命就不是命麼!還有,老丈你不能說‘胡鬨’!憑什麼‘鬨’就是‘胡鬨’你瞧不起我們胡人!”
“誰叫它前世不修,墜入畜生道呢來生修德積福,托生好人家啊!胡人,哼,就是不及唐人!”
“你……縱是它前世不修,乾今生何事我們胡人又做錯了什麼再說,胡人漢人都是唐人!”女郎氣得頓足。
“怎麼不相乾它要是托生成一匹馬,能負重能拉車,那也值得救治。太仆寺裡還有獸醫,專門醫馬哩。貓和狗,嘖嘖,有什麼用”
“煩請老丈為它清一清傷口,開一副藥。我付三倍診金。”女郎旁邊一個清潤的男聲道。
那男子背對著崔妃,崔妃隻瞧見他一身淡藍衣衫,背影挺拔,姿態清雅。
店主老丈心道:“枉你生得好皮相,原來心智不全。”但三倍診金之力重如泰山,他推拒不得,當下隻道:“罷了罷了,我瞧一瞧。”從女郎手中接過那隻橘黃色的貓,進屋去了。
“還是公南兄你聰明!”女郎雀躍,搓了搓手,“地黃粥的診金……我和你各出一半罷。”
崔妃撲哧笑了。這隻貓就叫“地黃粥”它的毛色,果然像是時人在春日裡常吃的地黃粥(1)。
“無妨。你是女郎家,手上總要有一些錢纔好。”男子道。
“不不,除了咄陸的草料,我當真冇什麼要使錢的地方。”
男子笑道:“就算你天生的好肌膚,省下了脂粉錢,難道你不喝酒嗎”
“想喝酒時,就去祆祠裡喝蘇摩酒。雷兄——就是諱海青的那位——叫我為他通譯,也常常給我買酒。我不必花酒錢。”女郎認真道,“不買脂粉,是因為我不懂怎麼用。在幽州的時候,我偶爾學著旁人敷粉畫眉,卻畫得醜陋,每一回薛四都要笑我:‘畫成了鳩盤荼(2)!誰還要娶你!’我又不好總是打他,畢竟,我畫得……委實……不好看……”
“胡兒不識中原風氣!哪個男人耐煩聽這些瑣碎”崔妃在心裡嘲笑。此時那男子轉過臉,她忽覺眼前一亮。饒是她看慣了李家男子的好容貌,也不由得暗讚這男子清俊之氣、英拔之姿集於一身,雖然穿著文士的襴衫,卻像是到過邊陲戰場的。
但凡門庭高貴的人,無論男女都識得同類的氣息,崔妃也不例外。她看得出,男子年紀和李俶相仿,應當不到三十,通身氣派絕非出於蓬門小戶。她暗暗好奇男子是哪一姓的子弟,卻聽男子問道:“那你為何不叫妝肆裡的娘子們教你你買了她們的脂粉,她們定然願意教的。”
他竟聽了這小胡女的瑣碎話語,還給她出主意崔妃又驚又笑。
女郎垂頭:“不成。我蠢笨極了,敷粉、畫眉、點唇、斜紅、額黃……那麼多的手法,我總是記不得。”
男子望著她的臉,思索道:“你敷粉、點唇都可以省了,隻是肌膚太白,不妨畫一抹斜紅。”
“或者連斜紅也不必畫。隻要射箭練武、出城走馬,活動一番,臉色天然泛紅,豈不是更加儉省省下錢來,還可以吃酒。”她越想越驚歎自己機智,連連傻笑。
男子也不禁笑了:“正是。不過,你不必省錢了。”他拍了拍女郎的頭,“以後你想吃酒,隻管尋我。”
“嗯”
“我在河西軍中,見慣了酒後瘋迷無賴的兵卒,深知如何對付他們。你本來就傻,氣力又大,若是喝醉了酒,尋常人不能製服你,還得我來。”
“楊公南!你當真敢和我比氣力我叫你有來無回……”
這時藥肆老丈抱著貓出了門,兩人連忙檢視貓的傷勢。崔妃跳下馬,將馬韁丟給家仆,徑直上前,叫道:“小胡女!”女郎聞聲回頭,瞬間駭懼萬分:“王王王妃,我我我今日的裙子可可可冇繡薔薔薔薇。”
男子見狀,踏前半步,不經意似的將女郎擋在身後,拱手道:“王妃好在”
(1)白居易《春寒》:“蘇煖薤白酒,乳和地黃粥。豈惟厭饞口,亦可調病腹。”在唐人眼中,地黃粥似有養生作用。見(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第30卷
第206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鳩盤荼來自梵語,指啖人精氣的鬼。唐人也有用這個詞指代醜陋婦女的,如《太平廣記·詼諧(四)》引《禦史台記》:“年老麵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見《太平廣記》第248卷
第1924-19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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