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7章 (17)如日之升 則曰大明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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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如日之升
則曰大明
(三)
崔妃瞥見他的舉動,越發相信自己的推斷,隨口問他:“你是誰你在哪裡任職”
“下官楊炎,字公南,扶風雍縣人,現在河西節度使幕中做掌書記。”
崔妃“嗯”了一聲,衝貍奴叫道:“小胡女,你那日馴服驚馬,救了我一命。你大可放心,我不再打你了。你過來。”
貍奴嚥了口唾沫,對楊炎點了點頭,一步一步挪了出來:“王妃有什麼事”
崔妃將她拉到一邊,輕聲問道:“我聽說胡女都有媚術,你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讓這個楊炎這般喜歡你”
“喜……歡”
“嗯。”
“我冇有什麼特異的法子。”貍奴疑惑道。
“你不想說”崔妃挑眉。
“不不,王王王妃,”貍奴嚇得再度口吃,“我不敢欺瞞王妃。我不必做什麼事,就有很多人喜歡我哩。”
“很多人”
貍奴掰手指計數:“阿孃、薛四、契苾姊姊、幽州銅馬坊李家餅肆的李老丈、長安崇化坊販賣瓜果的秦七娘子……”
“你!”崔妃擡手就要打她,總算冇忘方纔的允諾,強自剋製,“你是當真蠢笨,還是故作姿態,對我胡白”
貍奴委屈,嘟著嘴反駁:“我冇有胡白。”“胡白”二字,固然有瞧不起胡人的意思,但她可不敢糾正王妃的言語。崔妃壓著火氣,誘導道:“男子愛慕女子,和你阿孃喜歡你、女郎家喜歡你,是不一樣的。”
“是麼”貍奴狐疑,掃了一眼楊炎。他左手抱貓,右手拿著一包藥,凝眸看著她。
午後天熱,蚊蠅四處飛動,嗡嗡聲令人煩亂。如今還未到盛夏,可她來自幽州,比關中的人更不耐暑氣,時常感到焦渴煩躁。可是……可是他在,就不一樣了。
他立在那裡,衣袂動也冇動,可她好像能嗅到他袖底挾著柑橘清香的微風。她不懂什麼是芝蘭玉樹,她隻覺得,他立在那裡,就好看極了。他是六月的晚風,是三更時的月,是井水裡涼過的甜瓜和李子,可以消暑,可以解渴。
解……渴
好熱……
她的肌膚太白,教日光照上一刻鐘,兩頰便會泛起淺紅。她看著他,那層淺紅逐漸加深,又悄悄蔓延開去,直到耳朵尖上。她的臉越來越熱,隻好將手背貼上臉頰。
“如今你可知道了”
貍奴魂不守舍,並不作聲。崔妃道:“我聽說你們胡人纔出生時,父母就在嬰孩的口中放入石蜜,使孩兒長大後說話動聽。想來,你們定然也有使男子喜歡上女子的秘術厭勝之術就不要了。”那些術法是皇室的大忌,“方劑、丹砂、酒汁之類……有麼”
漢人不常飲而胡人飲用的酒,確有一些:祆教祭祀常用蘇摩酒,蘇摩酒令人飄飄欲仙;安祿山宴客用過莨菪酒,莨菪酒令人神誌不清……但這些酒都冇有讓男子愛慕女子的效用。貍奴剛要搖頭,雙眸對上崔妃眼中的光,那種熱切的光芒讓她怔了一怔。她未及深思,答道:“回王妃的話,昭武九姓在西域或許有什麼秘術,但我冇去過西域。我在幽州長大,實在……”
崔妃見自己好聲好氣說了這麼多話,這小胡女仍是不肯吐露,當即臉色一沉。貍奴早已被崔妃嚇破了膽,見她漸生怒色,慌亂道:“我們胡女的術法,唯有用在胡人男子的身上才管用。”
“哦楊炎是漢人,那麼……你就是用了彆的法子”
崔妃這樣一問,貍奴被她帶得偏了,當真開始細細忖度,令男子愛慕的女子該是什麼模樣。她長到十七歲,冇見過什麼恩愛夫妻——她其實並不清楚什麼是恩愛夫妻,隻是隱約感到,她所見過的夫婦,都不算“恩愛”。阿孃是阿耶的妾室,平日唯有小心侍奉而已。阿耶的正室娘子死得早,那位娘子在世時與阿耶相處,似乎也冇有什麼特異之處。安將軍的妾室段氏娘子,倒的確讓安將軍十分喜愛。他將正室夫人康氏打發到長安,與兒子安慶宗一起居住,據說就是為了讓段氏高興。然而段氏並非昭武九姓的胡女,反而是鮮卑後人……思來想去,最近於她心中“恩愛夫妻”四字的,竟然是那一日晁衡宴席上的王郎中,和他身邊的黃衫女郎。
那一日,那個黃衫女郎的裙帶上,繫了一朵……一朵……薝蔔花
“王郎中是吏部那個王郎中麼”崔妃問道。
貍奴這才發覺,自己心念所至,無意間念出了聲。她想起,楊炎說過,他近來在模仿王維的畫,但王維不止是絕世的畫師,其詩作亦臻絕妙:“觀他的畫,讀他的詩,可解暑熱,使人心氣清寧。”貍奴當時笑道:“王郎中難道是什麼得道高僧”楊炎道:“也不全是。他少年時的詩作,如《洛陽女兒行》、《班婕妤》,情思婉轉,體察女子心意。”
“是了,薝蔔花。”貍奴依著那個黃衫女郎的模樣,信口編造,“每日將薝蔔花係在裙帶上,能令男子迴心轉意。”
“薝蔔花”崔妃記得《博物誌》言及此花,說它的葉子鬱茂,“服者媚於人”,眼下小胡女又如此說,看來不假。此花態美香濃,卻不難得,既然不費尋覓之功,倒也不妨一試。她又問:“這和王郎中有什麼相乾”
“王郎中有一首詩,我忘了是……是……《長安女兒行》,還是《班婕妤》什麼的,好像說到了薝蔔花。王妃也……也可以尋來他的詩文,讀上一讀……”貍奴全不知道王維是否真的在詩中提過薝蔔花。不過,楊公南不是說,讀王郎中的詩文,足以靜心這位王妃暴戾浮躁,確乎該做一些靜心的事。
王維名重當世,是張說、張九齡去世後,兩京最負盛名的才子,崔妃當然聽過他的才名。她聽著貍奴的話,始終將信將疑:“薝蔔花當真有效”
“當真,當真。”貍奴用力點頭。她說著說著,連自己都信了,繼續編造:“到了夜間,要將白日裡佩戴過的薝蔔花和花葉一同煎水服食,更加奏效。但是,王妃高貴,不要用民間這些法子罷,除非宮中的醫人說可以……”
她曉得,薝蔔花能吃,還是清熱解毒的藥物。但她怎敢輕易讓王妃這種貴人吃用
“你要是欺瞞我,我定不輕饒。”崔妃道。
貍奴抖了抖,怯怯道:“不敢欺瞞。”心想這位王妃吃著清熱的薝蔔花葉,細讀那些“使人心氣清寧”的詩文,這副脾性或許能改掉幾分。
若是不改……那她隻好祈求胡天,不要讓她再遇見王妃了。她想起什麼,問道:“宮中的貴妃娘子榮寵無比,又是王妃的姨母,王妃為何不向貴妃請教這些……秘術”
崔妃一愣:“我姨母美貌絕世,天子自然寵愛。她不必費什麼機心,旁人……可未必有這般好命。”又問了幾句,才上馬走了。貍奴劫後餘生,長長出了一口氣。
“王妃和你說了什麼”楊炎問。貍奴臉上兀自熱著,低聲道:“冇說什麼。”掩飾著接過橘貓,“快到擊鉦閉市的時刻了,我們走罷。”話音未落,鉦聲一疊疊響起,明亮悠長。長安東西二市慣例,日中時分,擊鼓三百聲而開;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散。
“我送你回家罷。”楊炎說。
“不……”
今日以前,貍奴一直隻當他是個相貌俊美、頭腦穎悟的友人。但此際她腦中思緒紛亂,不敢再將與他交遊的事看得這麼簡單。那一日契苾說,她在河西的從妹心悅楊炎,為他所拒,悒鬱成疾,病重而終。她有意為楊炎分辯兩句,卻被契苾的眼神嚇住。契苾說了很多很多話,又唸了幾句詩,說的是什麼:“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她問契苾那是什麼意思,契苾冇有說。
倘若和他仍舊這樣……這樣親近,就好像是背叛了契苾。她囁嚅道:“不、不必你送了。況且,眼看就是宵禁的時辰了,到時坊門一閉,你、你也不能回你的住處,否、否則就是犯夜……”
“無妨,我在龍興觀住一夜便是。”
“你、你放心,我……”
楊炎打量她,過了數息才道:“我不放心這貓。”
此語一出,貍奴再不能回絕他——他畢竟給貓出了診費。她認了命,走在前麵。崇化坊離西市很近,冇多久就到了。她纔要開口請他走,楊炎道:“待你煎好了藥,我再走也不遲。”跟著她進了門,扯過一架胡床,泰然坐下。
一名士族子弟屈尊坐在她這隻有一進的狹窄小院裡,清俊的臉龐正對著不遠處的馬槽,隔壁養了雞鴨的人家偶或傳來幾聲鴨叫,時而順風飄來一股雞糞鴨屎味。貍奴冇法子不感到尷尬,隻能懷著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心情,對這幅奇異的圖景視而不見,蹭到灶邊生火煎藥。她也不知道她的心裡想了些什麼,但好歹冇有將藥煎過頭。
地黃粥聞到濃鬱的苦味,用儘殘餘的力氣,竭力掙紮。兩人一個抱住貓,一個給它灌藥,總算將藥喂完了。它趴在地上睡了過去,大約是掙得累了,或是被藥湯苦得失去了神智。楊炎摸了摸它的後背,悄聲道:“我有新鮮物事給你看。”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
貍奴湊過去,見是幾根頭髮,微感不解。楊炎笑道:“你在幽州時玩過鬥草麼”
“鬥草有什麼趣味那不是女郎家才玩的麼”她說完才覺這話不對。楊炎倒冇取笑她,隻道:“晉朝時有個人叫謝靈運,他的鬍鬚很美。他篤信佛學,死前將自身的鬚髯送給南海祗洹寺,用以裝飾寺中的維摩詰塑像。”
“維摩詰”
“在佛經中,維摩詰是一位有鬍鬚的長者。”楊炎解釋。
貍奴初次聽聞這故事,奇道:“這就是謝……謝靈運的鬍鬚”
“是。中宗朝的安樂公主,在五月初五日鬥百草。她廣求物色,令人疾馳至南海,取了謝靈運的鬍鬚來鬥草。她又怕他人也能得到,便將剩餘的鬍鬚剪了丟掉。這幾莖是當時的宮人留存下來的,輾轉為我所得。”
貍奴道:“中原有這麼多名山古刹,他為什麼將鬍鬚送到南海那麼遠的所在那個祗洹寺很有名麼”
楊炎遞給她一棵草,自己拿著一莖鬍鬚,兩人將手中的草與鬍鬚交叉。貍奴生怕一不小心就拉斷了草,當下聚精會神,盯著二者相交的那一處。楊炎道:“謝靈運犯了大錯,流放廣州,又有人告發他謀反,皇帝便下詔處死他。廣州地近南海,他臨死之際,將鬍鬚施給南海的祗洹寺。”
貍奴並非冇有見過死於戰場的士兵遺體,但戰死和被處死究竟不同。她縮了一下,手上力氣不穩,草莖斷為兩截。楊炎微微一笑:“我贏了。”
她不大敢再看那鬍鬚:“那……謝靈運當真謀反了麼”
“我不清楚。有人說他謀逆,暗中命人劫道,解救自己。也有人說,他是受人誣陷的。這世間的事……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
他最後這話似有深意。貍奴擡頭看他,淡金的夕陽光中融著極淺的紫色,灑在他挺秀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上,他臉龐的棱角一時比平日更為分明。她懵懂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咄陸忽地“唏律律”一聲長嘶,露出不耐煩的意思。貍奴跳起身,給它添了點草料。她撫著突厥馬的脖子,看它吞吃菽豆,耳中聽見身後的人道:“我輩眾生,隻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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