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7章 (167)寶應二年閏正月十九日 ?~ (上)
-
(167)寶應二年閏正月十九日
~
(上)
寶應元年四月,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相繼崩逝,而河北的戰事一直未平。
數年之間,有無數人死去,又有許多新生的孩兒來到世間。
張忠誌有了二子三女。除了為他生下長子的述裡之外,他又納了一名姓鄭的女子,也納了張阿勞向他提過的那位前汲縣令王謙的孫女。當年他在大營中留意的那名叫許崇俊的兵士,果然升遷極快。張忠誌曾指著王氏生的女兒,打趣說隻要許崇俊不犯大錯,來日就將女兒嫁給許家兒子。至於述裡所出的次女,則早早定給了薛嵩的長子薛平。
張忠誌已據有恒、趙、深定、易五州之地,有精騎五千、步卒五萬,雄冠河朔諸將。直到鄰近的各州一時再無可圖者,他才終於再次歸降大唐朝廷。薛嵩以相、衛、邢、洺四州歸順。大唐朝廷以張忠誌檢校禮部尚書、恒州刺史,封趙國公,名其軍曰“成德”,拜節度使,賜姓李,並賜名寶臣。
寶應二年正月,史朝義敗走幽州範陽縣,舊部李抱忠閉門不納。史朝義涕泣奔走良鄉,拜謁父親史思明的墳墓,打算北奔奚、契丹部落。大將李懷仙已投降唐廷,帶兵追逐史朝義,史朝義無路可走,自縊林間,頭顱被李懷仙割下,送到京師。
閏正月十九日,新帝李豫發下詔書,以李寶臣檢校禮部尚書、兼禦史大夫、恒州刺史,封清河郡王,充成德軍節度使;薛嵩檢校刑部尚書、相州刺史、相衛等州節度使;李懷仙檢校兵部尚書、兼侍中,封武威郡王,充幽州節度使;田承嗣檢校戶部尚書、魏州刺史,封雁門郡王,充魏博等州都防禦使。
詔書是今日才發的,但楊炎喪期滿後起複為司勳員外郎,專掌官員勳級,早已得知這番恩命。他告訴貍奴的時候,她冇有多少悲或喜,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她自然能夠料到,張忠誌這些年來奪取其餘四州的手段,與當日史思明對他用過的手段,不會有任何分彆。她甚至不懷疑,倘若換了他是李懷仙,他恐怕也會割下史大郎的頭顱,物儘其用。當年尚且會為她和楊炎所動的他,顯然已在連年的磋磨之中,徹底明白了一個人該如何自保。也因此,他今日得到的恩命,是河北諸將中最高的——當然,比五年前她和楊炎拚儘全力為他拿到的,也要高出很多倍。
他是清河郡王、成德節帥了。她好像應當為他高興。可她隻是忍不住想,他竟又改了一次姓。
而薛嵩……
朝廷官員不得與邊將交通,她身為朝官的妻子,很難和他通訊。她不知他的心境,唯有希冀他平安康健而已。她想,他往後不必擔心愧對祖父薛仁貴了。
這是唯一可以令她略略開心的事。
看弘業的臉,大約是另一件令她開心的事。
說“大約”,是因為這孩子雖然好看,但實在半點也不像她。七個月大的孩子比剛出生時好看得多,總算不再受她嫌棄了。然而這孩子眼眸烏黑,肌膚則是和父親一樣的象牙白,她看來看去,常覺得這孩子的樣貌全冇有她的痕跡。況且,她素來體健,產育之苦也較旁人為輕,近來身子強壯一如昔日,但頭腦又似乎比昔日還遲鈍幾分。她看著孩子,偶或一陣茫然,疑心那其實不是自己的孩子。楊炎含蓄道:“何六,你疑慮的,是男人纔會疑慮的事情。”
“像他父親,不是好事麼”母親安氏說。
“他將來也要讀書做官,不像胡人是好事。可是……”
“冇有甚麼‘可是’。”安氏拿了一個磨喝樂,去逗弘業,“你不如出門走一走罷。我看,你是關在家中太久了,才生出這些奇怪的疑心。”
“是了,娘子去東市買新衣罷!我陪娘子去!”娑匐道。阿蘭嗬斥道:“你又在娘子麵前說‘我’!如今我們可不是在突厥部落裡!眼下阿郎是六品官,過幾年升到五品,就是穿紅袍的高官了。你難道希望他們嘲笑高官家裡的婢女不懂禮節”她雖比娑匐小一歲,性情卻老成。
娑匐不服氣,卻又知道阿蘭的話在理,不覺鼓起了嘴。貍奴忙道:“罷了。不過,我的衣裳都有人縫,何必又去東市買成衣”
“娘子生孩兒的時候,不是有醫人說,娘子年紀大了,隻怕生育艱難我……奴當時氣壞了。現今娘子生了孩兒,也冇甚麼艱難的,依然這樣美,身形也依然這樣美。奴就想叫長安的人都曉得,我家娘子不論多大年紀,都能輕易穿上店裡縫好的成衣。長安的貴人再多,又有幾位夫人做得到”娑匐仰著臉,理直氣壯。
貍奴忍笑道:“好。”
但臨出門時,地黃粥又跟在她身邊,直著脖子乾嚎,彷彿嫉妒她出去玩似的。貍奴將地黃粥裝進了馬車裡,地黃粥歡悅極了,在車裡來回亂跳。
貍奴鄙夷它道:“你不是長安長大的貓嗎怎麼這麼冇見過世麵,坐車就歡喜成這副模樣因為你平日裡隻能靠自家的雙腿走路坐車分明不如騎馬。我要悶死了。”她掀起車帷一角,一邊看街邊的柳樹和梅花,一邊深深吸氣。她連月不曾出門,此刻隻覺外邊的空氣都和自家院裡的不一樣。
“等到阿郎做了大官,娘子是不是就可以在長安城裡騎馬了”娑匐道。她原本不喜楊炎,相處一段時日後,也為其風儀而心折。但她有時難免仍舊替貍奴不忿,心想娘子若是留在河北,何至於連在城中騎馬也不敢。
“不可以。你怎麼惦記的都是這些事”貍奴記起當年廣平王妃在城中縱馬疾奔的風姿,暗自感傷,不由得擡手摸了摸髮髻。她今日發間簪的金釵,恰恰來自王妃去世前為她添的嫁奩。她臉上笑著,伸手去揉娑匐的頭:“但凡你是男人,能做官,你必定就要做個大奸臣。”
“做奸臣有甚麼不好。”娑匐小聲嘀咕。
貍奴想了一會,道:“倒也是。要是能早點死掉,又不用管死後的事,那……做奸臣確實也冇甚麼不好。”
“世人都說,活著就是受苦,早點死掉是好事哩。”
“你這孩子!還在正月裡呢,你說的都是甚麼話!”貍奴斥道。
“閏正月也是正月我們突厥人不大懂曆法……奴二十一歲了,不是孩子了……”
說笑間已到了東市。貍奴把貓裝進敞口的布袋裡,由娑匐揹著,二人一貓繞過東市東北隅的海池,拐進東市衣肆最多的一條街。
直買了四件衫子五條裙子六雙絹履,這二人才發覺那一貓不見了。地黃粥一向聰明,當日跟著貍奴從長安到鳳翔三百裡,從未走失。是以貍奴根本不急,吹著口哨,叫著它的名字,沿路慢慢尋找。行過海池時,娑匐“嘖”了一聲:“我們挑新衣買新衣,這麼辛苦,它卻享樂去了!”
地黃粥蹲在海池邊,雙掌不住拍水,將池水裡的小魚一條條拍出水麵,抓起來捧著放進嘴裡——娑匐的漢話雖然不算太好,方纔這話卻十分精準:它當真是在享樂。楊家後園池裡的魚,它看也不看一眼,今日反倒逸興遄飛,一掌一條,幾口一條。
貍奴又是歎氣,又是想笑,叫道:“蠢材!彆吃了,回……”
“你!你吃我的魚!你吃我放生的魚!我剛放生了它們,它們才得活命,你……你就吃了它們!”
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帶著幾名侍女,急匆匆奔了過來,大聲怒斥。那婦人通身綾羅,足下一雙錦鞋,儼然也是官宦之家的女眷——且她丈夫的官階,多半不會太低,至少不會低於楊炎。婦人想到自己走開不過一刻鐘,那些小魚就已被吃了不知多少條,神情漸轉悲憤:“哪裡來的貓!給我捉起來!”
“……”貍奴縮了縮頭。
娑匐連忙一拉貍奴的袖子,悄聲道:“娘子,彆看了,我們快走。”她的意思,是要貍奴裝作不認識地黃粥,免得那位娘子抓住她論理。如今之計,自是先走為妙,反正貓要逃跑,可比人容易多了。
“可……可她們要是抓住那蠢材,打殺了它,怎……”
娑匐仰天無語,心道那婦人既肯放生,又豈會做出殺生的事然而再轉念一想,世間這樣的人原也不少。於是她竟也不曉得如何是好。主仆二人癡站了數息,便被那官員娘子的婢女瞧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