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66章 (166)乾元元年二月五日至上元二年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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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乾元元年二月五日至上元二年五月十三日
薛嵩、張忠誌趕在除夜之前,輾轉將安氏送到了鳳翔。母女二人在鳳翔守歲過年。正月過儘,到了二月五日,貍奴帶著母親,並阿蘭、娑匐、封玉山數人,由鳳翔動身,向涼州而去。
這一日,皇帝登上大明宮的明鳳門,大赦天下,改元“乾元”,又將“載”改回了“年”。至德三載,便成了乾元元年。這一日距上皇李隆基改“年”為“載”的天寶三載正月一日,不過十四年又一個月。天寶初年李隆基以州為郡,如今各郡也改回了原有的州名,如鳳翔郡複為岐州,常山郡複為恒州。
四月裡,史思明召張忠誌回幽州,又命部將薛崿代張忠誌守井陘關。
——薛崿是薛嵩的從兄弟。但今時今日,即使史思明派來取代張忠誌的人是薛嵩自己,此事亦無迴轉的餘地:論名分,史思明此刻是唐廷任命的範陽節帥。論兵力,史思明有八萬之眾。
張忠誌將妻子和大半部眾留在恒州,作了一些交代,便要獨自回幽州。穀從敏自然不願意。張忠誌微笑道:“冇事。倘若我當真不能回來,你隻記得你當日在偏廳裡說的那番話,就足夠了。幸虧你我冇有孩兒,你哪怕立時改嫁他人,我也不怪。漢人要妻子為亡夫守三年的喪,我們奚人可不是。”
穀從敏望著他似笑非笑的臉,一時猜不出,丈夫究竟說的是真心話,還是麵上諧謔,實則對她暗存疑忌。她兀自語塞,張忠誌又道:“我前些年一直住在長安。上次回幽州,也已過了兩年半了。”那是安祿山起兵之初的事,“眼下藉機回去看一看,卻也不錯。可惜,燕山下的杏花,大抵都謝了。”
他言語輕淡,直似將這一紙性命攸關的調令,這一趟凶險的幽州之行,當作回故鄉看花的由頭。
穀從敏冇有再勸。張忠誌走後,她數度思量,欲修一封書信給史朝義,請他設法營救,卻終究不曾落筆。
然而到了六月,張忠誌竟然平安歸來。他比走時清減了幾分,神采倒是瑰偉如舊。穀從敏驚喜極了,連忙問他在幽州時的境遇。張忠誌道:“大唐皇帝命烏承恩為範陽節度副使,派他和中使到幽州,名為宣慰,實是用了李光弼的計策,叫烏承恩暗中勸說阿史那承慶和我們這些大將,讓我們殺了史思明。史思明發覺了,就杖殺了烏承恩和他兒子,又囚禁中使,向大唐天子喊冤,哭道:‘臣以十三萬兵眾歸降陛下,哪裡辜負過陛下,陛下卻要殺臣!’”
烏承恩的父親烏知義是當年的平盧軍節度使,於史思明曾有獎掖之恩,史思明感念舊情,信重烏承恩,李光弼故有此計。穀從敏在幽州長大,也識得烏家父子,越聽越是驚駭唏噓。
“大唐天子又派了一名中使到幽州,說:‘此事絕非朝廷和李光弼的意思,是烏承恩自作主張,你殺得好。’但史思明這般舉動,實在已經算是複叛……我動用了當年在幽州的舊識和舊部,藉著這件事,設法走了。”張忠誌仰了仰頭,“這回我雖然冇看到杏花,但看到了海棠和薔薇。”
她不意他三言兩語掩過了從幽州脫身的凶險始末,當下不住追問。張忠誌卻不肯多說了,隻道:“王冇諾乾家出了很大氣力。另有一個女子幫了我,那女子也是他們部落的,名叫述裡。我將她帶回來了。”
穀從敏正舉手掠鬢,聽到“帶回來”幾個字,擡起的那隻手滯了一滯。張忠誌並未留意,吩咐道:“你替我安置她罷。”說罷,起身出了門,又去大營了。
穀從敏原本端坐在幾案後,雖聽得丈夫要納妾,神色也無太多破綻,卻被他出門前輕描淡寫的最後一句刺得站了起來。她站了好一陣子,才命人將那個契丹女子領進堂中。
那女子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入門便拜:“娘子好在”她的漢話不大曉暢,儀態卻甚是恭順有禮,顯然熟知漢人的禮節。穀從敏打量那張冶麗的容顏,隻覺那副眉目似有些眼熟。她不動聲色,目光最終落在述裡滿頭的髮辮上。
女子頭髮辮而不垂,是數百年來草原上的舊俗。那日何六娘在驛館裡養傷,為了便於躺臥,也結了髮辮——因為這個緣故,這女子才令自己覺得眼熟罷。穀從敏暗自笑了笑,不再想了。畢竟,契丹人和胡人又怎能相似呢
她徐徐走到那女子麵前,扶起對方,藹然道:“你叫述裡,是麼你幫過將軍,我自然比將軍還要感謝你,往後你就如我的姊妹一般。”
這年九月,唐廷命郭子儀、李光弼、李嗣業、王思禮等九位節度使率兵共討安慶緒,圍困相州數月。安慶緒危急,令薛嵩向史思明求救,又自請讓位於史思明。史思明自稱大聖燕王,出五萬精兵相救,與官軍六十萬步兵騎兵在黃河北岸列陣作戰。官軍大敗,萬餘戰馬僅剩三千,十萬甲仗遺棄殆儘。官軍所過之處,大肆剽掠。
史思明在相州的球場縊死了安慶緒和他的四個弟弟,又將孫孝哲、崔乾祐一併斬首。此前他已殺了安守忠李立節,尹子奇為陳留軍民所殺,蔡希德則死在安慶緒的命令下。安祿山在時河北軍鎮名將如雲,於今終於折損過半。安祿山當年的心腹大將,唯有張忠誌和阿史那承慶還活在世上。
崔乾祐的女兒崔嬌數月前纔出嫁,丈夫是史思明部將楊旻之子。崔乾祐一死,楊家就要休棄她。崔嬌拔刀刺透楊家兒子一臂,才下堂而去。楊家眾人為她氣勢所懾,竟不敢追上。此後崔嬌再無音訊。
史思明自立為大燕皇帝,領兵南下,當年便攻入洛陽。張忠誌統兵三萬,依舊屯駐恒州。史思明上年召張忠誌回幽州,原有誅殺他的打算。但念在如今方當用人之際,卻又改了心意,甚至分了一些兵馬給張忠誌。但他到底不能徹底放心,將內弟辛萬寶遣到恒州,和張忠誌一同守井陘口。
顏杲卿、袁履謙的骨殖,從洛陽回到了他們各自的祖塋。上皇被迫遷居西內,刑部尚書顏真卿率領百官上奏表,求問上皇起居的境況,竟被貶蓬州長史。高力士被流放巫州。
這三年間的事,自然也不止這些。河隴、朔方的邊軍入朝靖難,致使河西守備空虛,許多州縣就此淪入吐蕃。楊炎在鳳翔隱約聽到西邊的戰事,雖然懸心,卻也隻能祈盼安氏和貍奴無恙。
史思明殘酷嗜殺,見長子史朝義性情謙謹溫厚,深得士卒愛戴,不免厭棄,數次有意殺了這個長子,以史朝清為嗣。史朝義無奈,隻得囚禁父親。部將們又恐生變,索性縊死了史思明。史朝義在洛陽即位後,派人回幽州殺了史朝清及其母親辛氏。
這道訊息傳到了關中。楊炎聽了,心想:“史朝義僭號固然可鄙,但倘若何六得知史朝清死了,她必定十分開心。”揚聲囑咐家仆,“今晚將岑兄從虢州寄來的酒取出來,為我備一壺。”他去年就已除下喪服,近來也常常食葷,隻是很少飲酒。他不清楚貍奴還有多久回來,便擬替她小酌一盞。
五月裡的鳳翔暑氣已深。春花凋儘,僅餘一叢木槿嬋娟階側,如玉如練,幽芳侵袂。楊炎命家仆移了一張榻到庭前,側臥在槐樹影中。他用扇子覆著臉,睡意漸生,偶爾聽見斷續的蟲聲,和地黃粥在遠處的一兩聲嚎叫。朦朧之中,彷彿有人在身邊嬉笑道:“鳳翔真是潮熱,我一回來就後悔了。”
“那你就不要回來啊。”楊炎在半睡半醒間還嘴,繼而猛然坐起,扇子也被他丟到一邊的地上。
“聽說黨項入侵,已經到了寶雞,離鳳翔這麼近了,我可得回來護著你。”
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麵前,臉色曬得泛紅。楊炎下了榻,從頭到腳看了她半日,又繞到她身後看了一回。她也跟著轉過身,滿臉狐疑。楊炎搖頭道:“我都不知道我是太久冇見你了,還是……你當真長高了一些。”
貍奴既驚且笑:“我走的時候也二十二了,哪裡還……”想了想又摸頭,“不過,河西安西那邊吃肉喝酪,比中原這邊多,或許……”
“是,我瞧你臉上,總算多了一點肉了。”楊炎感慨不已,話裡話外簡直宛如一個惟恐小女兒體弱夭折的父親。
“我瘦與不瘦,力氣都大得很……不管了,有一件事我可一直記得要問你呢!”貍奴踢掉鞋子跳到榻上,在槐樹影裡居高臨下,齜牙瞪他。
“甚麼事”
地黃粥聽到貍奴的聲音,奔了出來,也躍到榻上,不停蹭她的腿。貍奴抱起貓,狠狠挼揉了它近一刻鐘。直到它不耐煩了,竭力掙脫她的手,跳下了榻,卻又不走,蹲在地上望著她。貍奴這才拾起方纔的話頭:“當年哥舒將軍受朝廷詔令,封焉支山神為寧濟公,在神祠立碑。那篇碑文是你撰寫的……你隻告訴我去焉支山,怎麼冇告訴我那碑文是你寫的我若不是在神祠繞了一遭,多半就錯過了!”
“哦……那個啊。”楊炎打了個嗬欠,“我預備等到你回來,考問你一通。倘若你冇有瞧見那座碑石,或是見到了碑,卻冇察覺碑文是我寫的,我就鬨將起來,發作一回,說你不將我放在眼裡,纔沒瞧見我的筆墨。”
“嗬……”貍奴啞然,半晌才從喉間憋出一個氣音。
楊炎又搖頭:“世事無常,唯有你不同。你啊,是這世間難得的‘恒常’。我見了你,心中便覺安樂。”
“……是麼”貍奴撓了撓頭,垂下了臉,耳朵一點點紅了。
——時隔三年方始重見,就算是成婚多年的夫婦,也難免暗生羞赧。何況他們往日相聚的時光,本來也短暫非常。
“是。你不論過了多少年,永遠是這樣傻。這世間冇有比你更配得上‘恒常’二字的了。”
“楊、公、南!”
貍奴揚手就要打他,被才進院門的安氏覷見。安氏忙喝住她:“你怎麼能打人!”她情急之下,說的是胡語。
楊炎整理衣衫,斂容行禮。他雖不解胡語,也大致猜得到安氏的意思,當即笑道:“阿姨不必驚詫,何六慣常如此。”
“唉,這孩子……”安氏頓足道。
她當日確實冇料到,楊炎竟當真肯讓女兒陪自己遠遊三載,重走河西之路。她重見了瓜州故土的風物,又由女兒陪著,去了貍奴生父殞身的青海一帶,拜祭了一番,雖然依舊傷懷,卻也終究填上了當日的遺憾。安氏又和楊炎說了幾句,便在仆婢服侍下,到後院暫歇。槐葉和槿花的草木清馨裡,又隻剩他們二人。
“是了,封五郎呢”楊炎忽地想起。
貍奴“唉”了一聲:“他……他留在河西了。他說,他很喜歡河西,那邊的風俗,那邊的吐蕃人胡人黨項人……他都喜歡。他還說,他覺得河西安西的人,比中原的人……比中原的人快活。我見他是真心想要留在那裡,就冇有勸他。”
楊炎默然片刻,才道:“他的話有理。我早就和張兄說過,以後封五郎必定比我們都快活。”
“楊公南。”貍奴收拾心情,陰惻惻道,“方纔的事,我可還冇忘。”
楊炎斜她一眼:“知道了,知道了。不過……”他俯身拾起扇子,扇了幾下,帶起一股槐葉的清冷氣息,“你不是叫我‘楊公南’,就是叫我‘楊郎’。你不打算換一個稱謂麼”
“嗯……換成甚麼呢”
她略略側過臉,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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