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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0章 (20)洶湧澎湃的河流不會冇有渡口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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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洶湧澎湃的河流不會冇有渡口

(三)

貍奴隨著獄卒出了門,忽聽那名獄卒在她耳畔低聲道:“哥舒仆射收羅突厥殘部,擁兵自重,部下兵將隻知有他,不敬君上,纔信了那些悖逆言語,乃至眾口相傳。”

“什……什麼你……你是誰”

貍奴脫口反問。獄卒不答,隻道:“記住了麼”

“記……記住了。”

短短幾句話的辰光,那名獄卒已帶著她走過幾間牢室,進了一間既寬敞、又逼仄的廳堂。說寬敞,是因為這間公房長寬各百十步,簡直與她常去的祆祠一樣大了。說逼仄,是因為堂中陳列著許多枷具,唯獨空出中央的一片地方。枷具形狀不一,有圓有方,有寬有窄,但每一架都浸著深濃的黑褐色。那是陳年血跡的顏色。

最令人駭懼的,是一麵裝著鐵籠頭的重枷。貍奴猜不到它有何用處,隻一看就心臟劇顫,連忙低下頭,卻見地上也有大塊大塊的可疑痕跡,隱約還有血腥氣味。再轉頭看時,那名獄卒已經退下。她快步走到坐在廳堂正中的兩個人前方,施禮道:“妾身何氏,拜見二位長官。”

中間那人身著緋袍,是禦史中丞吉溫。旁邊那人穿著綠袍,品級稍低,是台中的一位侍禦史,姓鄭。鄭侍禦望瞭望吉溫,得了他的示意,先開了口:“何氏女,報上本名。”

“回長官,妾姓何,本名貍奴,行六。”

貍奴、貓兒……鄭侍禦嘴角微揚,忍住笑意:“你本貫何處為何來到長安”

貍奴儘力不看地麵上成片的黑褐色:“妾本籍幽州薊縣。妾的父親姓何,名千年,是幽州軍中的將領。他聽說長安官署中短少譯語,因妾通曉諸蕃語,便將妾隨貢物和幾名走索藝人一同送到長安,隻盼妾在長安代替他為國朝儘忠。”

“你通幾種蕃語”鄭侍禦問道。

貍奴猜到他話中有陷阱,但此事他們到鴻臚寺一問便知,她無法作偽:“常說的有昭武九姓的胡語、突厥語。契丹人和奚人的話,妾也能說幾句。此外,波斯語與胡語多有相通之處,妾稍稍識得。”

鄭侍禦的目光在她白嫩的臉龐上不斷逡巡:“你說一句突厥話,我聽一聽。”

“qay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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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las”貍奴稍一猶豫,“意思是,‘洶湧澎湃的河流不會冇有渡口’。”這是她今天一直用來安慰自己的話。

“這便是說,世上的煩難之事,總歸有法子消解。”鄭侍禦話鋒一變,“何氏你的突厥語如此精熟,想來識得不少突厥人。你在河北的時候,有冇有從突厥人那裡聽說過這篇文字幽州節帥安大夫明知河北內附蕃部之中流傳這篇文字,卻刻意放任他們傳說,藉此侮蔑天子,辱損國威……是不是”

他將一張紙擲到貍奴麵前。貍奴讀畢紙上的字跡,恍然而悟。

原來……他們今日要問出的,是這樣的一番款辭他們都已知道那篇碑文了

方纔獄卒說的“那些悖逆言語”……就是那篇碑文

她不擅口舌之爭,兀自思忖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廳堂門口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世上雖有煩難之事,但隻要進了禦史台,就必定有法子消解。”

半天冇說話的吉溫起身,疾趨相迎:“楊相公!”鄭侍禦緊隨其後,見了禮,叫人去取茶湯和蔗漿,又問:“相公親臨禦史台,有何事體”

一個紫袍玉帶的身影踱了進來,正是當朝宰相楊國忠。楊國忠打量著堂中的各色枷具,笑道:“無甚緊要事。我做過幾個月的禦史台主,有時也想念這推事院哩。今日我在中書省視事已畢,想起吉七郎在此推勘罪人,便過來瞧一瞧……你們莫非不曾給這小娘子上獄械麼”

“尚未。”吉溫答道,“才訊問了幾句。原本要用‘宿囚’的法子。”

“‘宿囚’幾夜不能睡覺而已,未免太慈厚了。這小娘子貌美,吉七郎你不是起了彆的心思罷”楊國忠在滿堂的枷具前亂轉,口中如數家珍,“‘驢駒拔橛’不大好聽,不宜用在女子身上。‘死豬愁’的名字也不好。唉,來俊臣造的枷具,總是失於粗莽。”

吉溫笑道:“相公最喜歡哪些”

楊國忠拈著頦下長鬚,沉吟道:“武後時的索元禮是胡人,他想了一個法子,名叫‘曬翅’,比來俊臣的那些名目好得多。恰巧,何小娘子是胡女,體態纖嫋多姿,宛如飛鳥,‘曬翅’豈不相宜”

吉溫微不可察地一頓,瞥了瞥貍奴,向楊國忠拱手而笑:“相公巧思,下官當真不及。”便命鄭侍禦佈置。

貍奴茫然看著獄卒們擡來兩對橫木。每對橫木間由鎖鏈相連,彼此相距極近。獄卒將她的雙臂分彆放入那兩對橫木之間。她終於明白了,當即拚命掙紮,撞倒了兩名獄卒。鄭侍禦一聲招呼,又有獄卒湧入,將她按倒在地。兩名士卒在楊國忠、吉溫等人的注視下,各自手執一對橫木,徐徐轉動。貍奴尖聲痛叫,喘著氣,大顆大顆的淚水滾濺而出。

“‘曬翅’原來是這般模樣!下官從未用過。”吉溫笑道。楊國忠“嗯”了一聲:“是了,委實如同飛鳥舒展翅羽,婉妙無雙。”

橫木間連續兩道悶響,貍奴雙肩同時脫臼,昏死過去。

鄭侍禦叫人取來冷水,當頭潑下。女郎身上的白色薄衫和硃紅長裙一時儘濕。

貍奴低低呻吟,睜開眼睛。眼前的世界明明滅滅,思緒隨之斷斷續續。濕衣裹在身上,寒涼入體。

當真……太痛了。太冷了。

楊國忠已經走了。吉溫以餘光掃了一眼鄭侍禦,揚聲問貍奴道:“何氏,你冇有話要說麼”

貍奴自幼喜動不喜靜,墜馬摔斷過右腿。喜愛弓刀的人受傷實為常事,她醒來之後雖然痛不可當,猶能勉強打起精神。聽到吉溫問話,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呼吸太重,隻會更痛:“我有話說。”

鄭侍禦提起筆,預備記下她的款辭。書記的事通常是刀筆小吏來做,但今日宰相一度親臨禦史台獄,當是十分在意此事。他得小心伺候。

“你有什麼話”吉溫問。

貍奴又吸了一口氣,擡頭望著吉溫,一字一字答道:“中丞說的那篇突厥碑文,稱不上什麼隱秘。北庭都護程千裡、朔方節帥安思順,還有隴右、河西節帥哥舒仆射……哪個冇有聽說”

“……”吉溫、鄭侍禦齊齊變色。鄭侍禦指著貍奴,斥道:“胡兒無恥!你攀咬諸位節帥,有何居心”

“請問吉中丞,收了同羅殘部的將領,隻有範陽節帥安大夫一個人嗎”

“難道不是”

貍奴竭力忍耐劇痛,彎起嘴角:“程都護帶兵追擊阿布思,竟連一名部落兵也不曾俘獲嗎隻要擒住一二名部落兵,豈不是立時就能聽說這件事阿布思由漠北逃到磧西,他的部落兵有冇有中途留在河西,為哥舒仆射所得的再了不起的將帥,奔逃時都冇法子讓每一個兵卒都跟上自己。中丞不信的話,隻管尋一兩個上過戰場的人,問上一問。至於朔方的安思順將軍……朔方鄰近突厥故地,中丞冇有忘了罷中丞難道以為,安思順將軍就全然不知那他豈不是大大失職”

她的藍眼睛裡含著淚,栗色髮絲滴下水珠,短衫濕透了,雙臂垂在身側,形容狼狽到了極處,嘴裡吐出的言語卻是半點不含糊。吉溫雖然知曉內情,也不覺愣住。安大郎他們隻叫她攀誣哥舒翰,她為何竟連程千裡、安思順一併構陷在內

“犯婦狂悖!”鄭侍禦斷喝。

“難道大唐律例說過……”肩膀脫臼處越發痛了。貍奴縱然有心說得更加清朗嚴正,亦不可得,隻能竭力擡高語聲:“……鞫問罪人時,罪人但有款辭,便是狂悖”

吉溫向鄭侍禦擺了擺手,說道:“哥舒仆射身兼隴右、河西節度使,地位尊崇,是聖人器重的大將。程都護同為國之棟梁……”在朝中做官的人都曉得這些,鄭侍禦亦然。吉溫說這幾句,無非是為了引出接下來的言語:“事涉幾位節帥,我等須當聽一聽,何氏究竟要說什麼。”

貍奴心情一鬆。她不願攀誣哥舒翰,又不敢違命,於是索性將大唐邊疆幾位大將一同攀扯進來,將水攪得更渾。

“何氏隨意攀扯,中丞何必放在心上”鄭侍禦湊到吉溫耳邊,悄悄發問。吉溫一翻那雙三角眼:“她多半是隨意攀扯。可是萬一她不是,又當如何她懂得突厥話,又長在範陽軍中,較你我更清楚邊軍與內附蕃部的境況。倘若……此事當真已經傳遍邊軍……”

“是,是。”鄭侍禦一想那般情景,心中發寒。

貍奴信口給每一位節帥都編了一個故事,無論證實還是證偽,都要耗費至少數旬之功。吉溫令鄭侍禦記下,又命獄卒將貍奴帶下去,歎道:“何氏忽然說出這些話,我們暫且不能讓她死了。唉,棘手,委實棘手。”

鄭侍禦揣摩上官的心意,試探著道:“既如此,下官便吩咐獄卒,不要斷了她的食水”

“可以。”

另一名獄卒帶貍奴回了牢室,見她垂著雙手,跌坐在角落裡,難得生出一二分惻隱。他俯下身,抱起地上破敗的氈褥和蒿草:“夏日裡,將罪囚關在小房裡,堆上這些,罪囚耐不得熱,很快氣絕。幾十年前,來俊臣在禦史台時,就設了這樣的牢室。”

貍奴淺淺道謝。獄卒見她藍眸中神采暗淡,麵上滿是塵灰和淚痕,不由得暗自搖了搖頭,轉身鎖上牢門,心想:“進了禦史台獄,隻怕不能活著出去了。這小娘子得了什麼罪”

過了片刻,獄卒送來一枚蒸餅和一碗水。貍奴雙肩脫臼,不能拿起蒸餅,隻能伏在地上,垂首將嘴唇湊近碗沿喝水。喝了兩三口,碗中水麵漸低,她便喝不到了。專為熱死罪囚而設的牢室冇有窗子,不見日月更替。她不知時辰,唯有瞌睡而已。此刻除了睡覺,也冇有彆的法子能夠稍減痛楚。她臥在地上,閉著眼睛,眼角溢位淚水。

醒來時,周圍仍是一片寂靜。禦史台獄往往如此:被關進這裡的人,大半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囚室無比悶熱,她卻猛然打了一個寒顫,軀乾和四肢都感到一陣冷意。她在幽州見過的受傷士卒甚多,知道有時傷者身體發熱,或是因為體質較弱,或是因為未能及時得到救治。她強振心神,將嘴唇捱到碗邊,用牙齒咬著碗沿,一點點將碗傾斜,讓水流入口中。換作平日,這姿勢縱然艱難,於她這種武人而言也不算費力。可是眼下她受了傷,神智不清,隻喝了幾口,就不慎打翻了碗,碗中的清水流瀉而出,滲入囚室的地裡。她愣住了,腦中翻來覆去隻有幾個念頭:“我是不是不該攀誣他們我連哥舒仆射也……可是我還能怎樣有冇有更好的法子各為其主……冇有錯,是不是楊公南……我……”

她是河北幽州人,她的父親何千年是安祿山的副將。十七年來,她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皆是安祿山的軍功和政績。何千年是一員大將,他對安祿山的忠誠,畢竟經過權衡,絕非牢不可破——武將的忠誠往往如此。

但她的年紀還小。她的仰慕和忠誠,早已成了融入血骨的理所當然。自她記事以來,幽州節度使換過數任:李適之、王斛斯、裴寬……他們在任,都不如安祿山久。民眾已經不大記得冇有安祿山時的河北了。河北如今的富庶昌明,安祿山功不可冇。她的忠心由內而外,不必外力維繫。

她從未想過另一種道路。

何況……倘若隻有她自身獲罪,那還是小事。萬一阿孃因她而受了牽累,受了阿耶的厭憎,乃至逐棄……她有什麼臉麵去見阿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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