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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1章 (21)乳酪山 涼州月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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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乳酪山

涼州月

(一)

(天寶十二載五月十一日)

貍奴在牢室中昏睡之際,大明宮的紫宸殿裡正有一場爭論。

朝會才畢,太仆寺卿安慶宗請求皇帝,將中書令楊國忠和禦史中丞吉溫留下。

“昨日楊右相命吉中丞捉拿數人,繫於禦史台獄,其中一人是家父副將何千年的女兒,溫柔端方,從無惡跡。楊右相不問情由,便將她下獄,是何緣故難道相公又疑心家父要反嗎”楊國忠數度向皇帝進言說安祿山有反心,故此安慶宗問出這話,倒不顯得突兀,言辭神態俱是一個氣憤的兒子該有的模樣。

安慶宗將在今日朝會之後發難,楊國忠早有預料。他纔要說話,便聽皇帝溫言道:“安卿不必急躁。近來有人包藏禍心,傳了幾句悖逆的話,朕令右相推勘一番。何千年代替你父親送過貢物入朝,朕記得他。想來,禦史台隻是叫何氏過去問話罷了,不是什麼大事。”

安慶宗深深叩首:“陛下體諒臣心急,親自分說,臣不勝惶恐感激。當著陛下的麵,臣鬥膽,問楊相公和吉中丞一句:何氏究竟有罪無罪”

楊國忠尚未打開禦史台今早送來的款辭,但既然已交代了吉溫,文書自是按照他的意思來寫的。他氣定神閒,清了清喉嚨,沉聲道:“昨日臣去了禦史台獄,旁觀吉中丞鞫問何氏。請吉中丞將何氏的悖逆罪狀稟報陛下。”

皇帝和楊國忠皆看向吉溫。吉溫的麵上現出難色,吞吞吐吐:“陛下,右相,此事……似乎還有內情。”

楊國忠皺起眉頭。皇帝詫道:“什麼內情”

“何氏的款辭,涉及另外幾位節度使。乾係重大,微臣不敢自專,隻得請聖人和右相聽過,再作定奪。”吉溫伏地,鄭重道。

楊國忠愕然。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屈指可數,朔方節帥安思順是安祿山的堂兄,何氏是安祿山的人,當然不會攀咬安思順。高仙芝這幾年在朝中,與安祿山冇什麼深仇大怨。劍南節度使固然是楊國忠自己遙領,可是如果何氏說的是他,必以“宰相”而非“節度使”相稱。那麼,何氏所指的人還能有誰

“陛下,既然乾係重大,臣是否應當退下”安慶宗問。

皇帝心想,不論此事與哪些人有關,都不該讓安祿山的人知道。安慶宗似乎猜到皇帝的心思,懇切道:“既然事涉悖逆,臣不敢多問,唯求陛下一事:倘若冇有足夠將何氏定罪的憑據,便請吉中丞推問時手下留情。何氏是範陽將領的愛女,假使她無罪而受刑,損傷體貌,隻怕傷了河北將士的心。”

皇帝點頭:“這是自然。依朕看來,多半是誤會。吉溫,你要記得,斷不可殘虐罪囚。”見安慶宗退了下去,他便示意吉溫,“你說罷。”

“此事的起因大逆不道,臣不敢亦不必複述那些悖逆言語,隻將何氏的款辭說與聖人和右相罷。昨日何氏說,那些言語未必隻在河北蕃部流傳,哥舒將軍收容的突厥部眾之中未必就冇有。突厥亡國後,有些人不願內附大唐,便去往隴右、河西,依附哥舒仆射。哥舒仆射是突騎施人,本屬突厥一部……”

楊國忠瞠目結舌,卻聽吉溫續道:“還有北庭程都護,和朔方的安思——”

“吉中丞!這等無由無據的誣構言語,你如何能在陛下麵前說”楊國忠氣急,打斷吉溫。他委實冇有料到,幾位節帥都受了羅織。那胡兒瘋了麼她不是安祿山的人麼她怎麼竟將安思順也……

“無妨。”皇帝從吉溫手中接過那紙款辭,匆匆讀畢,擱在一邊,“吉溫,你也下去罷。朕再想一想。”

殿中除了宮人,隻剩皇帝和楊國忠。皇帝叫宮人打開案頭的金狻猊,親手投了兩塊降真香進去。他闔上雙目,細嗅香氣:“你叫吉溫推劾那個女子,是否用了刑”

楊國忠含混道:“問話時難免嚴厲,但冇什麼損傷。”

“胡鬨!”皇帝在天後的手底下長大,熟知酷吏們的行事。他思及禦史台獄的手段,斥道:“冇有憑據,豈能隨意用刑”

“是,是。”楊國忠忙道。

“朕少年時,來俊臣在洛陽麗景門內置一推事院。官員一旦入了推事院,能夠保全性命者百中無一,是故有人稱麗景門為‘例竟門’……”

“例”為例行,“竟”者終也。入此門者,例行絕命。

皇帝仰起頭,目光投在紫宸殿的大梁上。少年時節,他無數次這般仰望他的天後祖母。

如今整個天下都是仰望他的人。可以令他仰望的,隻剩下李唐太廟中的曆代先祖,和“聖祖大道玄元皇帝”了。他漠然望著虛空中的某處,冷冷發令:“當時百官觳觫,道路以目,皆因酷吏橫行之故。朕的朝堂上,絕不可複見當年故事!”

這日下午,貍奴在牢室中兀自昏睡,忽覺額頭一陣清涼,頭頸也被擡高了,枕在什麼柔軟的物事上。她睜開眼,見到一張清秀的容顏:“契苾姊姊”

她蜷了蜷身子,發覺自己枕在契苾的腿上,額頭上蓋著一塊浸濕的巾帕。契苾從水罐中倒了半盞水,餵了她一點。契苾按住她,不讓她坐起:“早晨我便想來看你,獄卒不肯通融。方纔我們又來,獄卒竟然許了。”

我們貍奴費力轉頭,卻見楊炎穿著淡藍襴衫,盤膝坐在一邊。她脫口而出:“你的衣裳……臟了。”

楊炎的襴衫下襬沾了塵土和蒿草,冇了素日的都雅風姿。他不答貍奴的話,轉而問契苾:“契苾娘子,你出身武將之家,想來懂得治傷”

契苾和他有怨,但她向來心誌堅定,分得清輕重緩急:“我懂,但楊書記須得在旁輔助。”方纔二人進了禦史台獄,得知貍奴受刑,契苾立刻派鴻臚寺的庶仆出了皇城,購置藥膏等物。

“好。”楊炎道。

他們打開牢室的門,一隙陽光由對麵囚室的窗子中透了進來。契苾跪坐在貍奴身後,纖細手指摸了貍奴肩窩幾回,直到摸清了傷處,纔對楊炎道:“你托起她的右臂。”

楊炎伸手,隔著衣袖托住貍奴的手。契苾左手由貍奴的頸側繞到前方,右手則由她腋下伸出,手腕內側抵住右肩關節,雙手交握,陡然向上發力:“搖她的手!”

說話間,她便接好了貍奴的右肩。

“契苾姊姊,你的手法……真好。範陽軍中的醫者,也不如你哩。”貍奴緩過神來,見麵前罐子中的藥膏質地甚軟,不似尋常草藥,好奇道:“這是什麼”契苾手中動作不停,又接好了她的左肩:“你的話這麼多,可不像傷者。這是嶺南的脆蛇,捕蛇人將之晾曬,製成臘肉,便是絕佳的續骨藥物,能使斷者複續,突者複平,價值幾倍於等閒藥膏。”

貍奴笑道:“契苾姊姊,我冇有錢,不敢用這脆蛇藥膏。”她早就不堪痛楚,額間汗水涔涔,隻是一味忍著。

“何六你急什麼這藥膏的錢不是我付的,也不必你來付。你隻管用就是了。”契苾眼神掠過楊炎,意思不言而喻。

貍奴苦笑,卻不擡眼看他,也不道謝。二人各自與契苾說話,彼此並不交談,場麵殊為怪異。楊炎默然站起,徑自走出牢室,連衫上沾染的塵灰也忘了拂去。

“你怎麼進了禦史台獄”

自從鐵勒首領契苾何力率眾內附大唐,契苾一族數代居於長安,但當年鐵勒和突騎施俱為突厥一部,契苾是何力的玄孫女,與身為突騎施貴種的哥舒翰算得上同類。貍奴受命構陷哥舒翰,此刻麵對契苾,心有愧疚,隻能敷衍:“我……有人誣陷我,我又……”

契苾見狀,不再深問,揭開她的衫子,為她敷藥:“你且耐心養傷,我們在外邊也會儘力。”她回頭瞧了瞧,見楊炎尚未回來,才道:“因我從妹的事,我隻道此人惡極。但……哥舒將軍纔在河西大勝吐蕃,又收回黃河九曲,軍威正盛。若非他使出河西掌書記的名頭,我隻怕很難見你。你合當向他道謝。”

貍奴張嘴又閉上。有什麼好說的他是河西節度使的掌書記。哥舒翰不久前受命兼領河西,已是他的新任幕主。她誣構他的幕主,在他麵前,她還有什麼能說的這世間的人,難免各為其主。她一家深受安將軍提挈眷顧,她冇有彆的法子。無端攀誣他人,是邊塞武士們最輕鄙的不義之舉。她長於幽州武人之間,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做這種事——何況,哥舒翰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大將。

“……這兩日,楊書記可謂儘心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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