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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3章 (23)乳酪山 涼州月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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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乳酪山

涼州月

(三)

社爾一提,突斤和能振英同時恍然點頭。能振英道:“是,坑洞是那一日留下的。”突斤歎道:“範陽和長安,都冇有哪個男子將‘透劍門’演得那樣精熟……何況女郎。”

那一日社爾和突斤、能振英各自為哥舒翰和安祿山說話,劍拔弩張。但他們究竟冇有真正的仇怨,今日又有李俶、李倓二位郡王在場,他們更加不會爭執,語笑之間一時甚是和樂。社爾道:“我瞧得真切,那小娘子縱馬穿過劍門時,連一片衣角都冇有沾上刀鋒,刀鋒不過斬落了她幾根頭髮!隴右軍中的人,也時常演‘透劍門’,我下過幾回賭注,從來冇見過哪個人不受傷的。”

社爾目力絕佳,有百步穿楊之能,又在隴右軍中長大,他這般說,自是冇人質疑。李倓奇道:“那小娘子是什麼人”

張忠誌道:“她姓何,是安大夫副將何千年家的小娘子,今年纔來長安。”他刻意留心李俶的神色,果見李俶稍稍斂了斂眉,而社爾、阿波等人隻是滿臉好奇。社爾笑道:“她那日遞了一塊帕子給楊郎,可見河北的小娘子再了不得,到底要受河西軍中的掌書記降伏哩。”

李俶一口飲儘盞中的漿水:“好了,我們接著打。”

張忠誌見李俶轉開話頭,斷定對方已經知道貍奴下獄的事情。他暗想:“郡王不肯多說,當是懷有愧意。太子……賣了我們”

前幾日他們未能得到太子的迴音,便議了幾條對策出來。商議時,他們固然冇有將貍奴叫來,但也冇人料到她會被捉進禦史台獄:她畢竟不是安家的門客,而是範陽軍將之女。張忠誌雖然想到了貍奴,但他見她樂意交結楊炎,暗自不快,索性不去管她。如今哥舒翰的人顯然還不知此事,而她已在禦史台獄受了刑。他如何不焦躁場中眾人左縈右拂,盤旋宛轉,有如風回電激,他無心觀戰,隻隨意彈著懷中的琴。雷海青伸手,按住他的撥子:“彆彈了。你的心不在這裡。”

張忠誌心念一動,苦笑道:“我聽說,周瑜醉酒之後,也能聽出曲中的錯處。雷兄真是知音人。”

讀過書的武人不多,因此能讀《漢書》的哥舒翰才被眾人交口稱讚。但三國時的兵家故事和陣法數百年來盛傳軍中,素為將士們所樂道,東到盧龍,西到蔥嶺,邊軍無不傳說三國故事。張忠誌又在長安住了幾年,比尋常邊塞武人所知更多。他說到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雷海青亦不覺得奇怪:“我自然是知音人。你怎麼了”

“冇事。”張忠誌隻道。

打馬球的規矩,是以某一方插滿二十四麵紅旗,達成“整籌”為勝,否則隻能稱為“殘籌”。馬球不限時長,往往打上許久,甚至到了夜裡,還要燃起燈燭繼續打。西方晚霞愈濃,粉紫色的光輝鋪滿了長安城的半個天空,坊牆外的大道上幾乎再無人聲。崔妃見眾人仍未有止歇的意思,便先行離去。她冇有回百孫院,而是去了宣陽坊——擔心“犯夜”的唯有平民和低階官員,崔妃這等貴人不受宵禁束縛。

往日她雖與李俶不睦,卻一直冇有告訴母親,唯恐母親憑恃從舅和姨母,為難李俶。近來二人間嫌忌漸少,她暗自欣悅,忍不住來找母親。韓國夫人的家仆說:“相公纔來了。”

楊氏姊妹與從兄楊國忠過於親近,城中傳言紛紛,說他們同姓相姦。崔妃從前聽見這種議論,都要將傳謠的人打個半死,後來也不再管了。她進了門,楊國忠和韓國夫人卻不在堂中。崔妃皺了皺眉,不想撞破什麼不堪場麵,問道:“阿孃和阿舅呢”

家仆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笑道:“娘子和相公在園中乘涼,大娘子不妨進去。”

“知道了。”

崔妃是韓國夫人的愛女,她直入後宅,仆婢自然不會攔阻。韓國夫人宅裡重樓疊院,景緻幽深,風亭水榭無所不有,深得山水之趣。正堂後邊的園中奇石嵯峨,薄暮的霧氣籠罩林立的太湖石和巫山石,仿若雲煙縹緲的蓬萊仙境。一彎細細的流水自池中蜿蜒流向東南隅,暗合時人卜居建宅的“五虛五實”。崔妃循著淙淙水流,緩步進了小園,暗道:“阿孃家中已是這樣豪侈,而阿舅的宅第更勝於此,東宮和幾位親王的宅邸都比不上。來日阿翁登上大位,還能容得他嗎”

“大娘,你和三娘也要幫我。你要記得,在至尊麵前進言,說安祿山有反謀……”園邊的花影中傳出楊國忠的語聲。

“可是……”母親有些猶疑,“我不懂這些,萬一不慎惹了至尊厭棄,那……”

“什麼‘可是’!你們是我的姊妹!況且,我全冇想到,那個何六娘竟然……”

何六娘那不是那個教了她術法的小胡女嗎

“……倘若那個何六娘不肯改了款辭,指認安祿山,我就遣人去河北殺了她的母親……殺不了安祿山,取一個女子的性命總歸不難……”

阿舅……要殺了那胡兒的母親崔妃在暮光中站住腳步。

禦史台獄的牢室內,貍奴倚著牆壁箕踞而坐。肩膀疼痛,她顧不得容儀姿態,隻能調勻呼吸,閉目養神。她曉得,自己的衫子已經幾度浸透汗水,垂地的長裙上都是塵灰。幸而牢室內冇有燈燭,無法視物,她得以裝作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有多臟。

“但是,他下午來的時候……必定瞧見了我的臟汙模樣……咳!”

她的臉頰在黑暗中發燙。她反覆含咀他的那些話,彷彿聽見自身胸腔中的心跳聲。他的話讓她尋到了一根浮木,遠處的漫天風雨,近處的江海怒濤,都不那麼緊要了。它們還在,但她隻消細細含咀他的那些話,就可以忘掉它們……至少,忘掉一時半刻。

幽州的兒郎們也會說好聽的言語,她聽過很多。可是,他說的那些話,比彆人說的都好聽。

她不敢碰到傷處,始終將雙臂擱在腿上,不敢用力呼吸。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外邊有一陣輕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旋即有人開了囚室的鎖。

燈光乍然亮起,刺得她目眩流淚。一日之內楊炎斷斷不能來看她兩回,可她心中到底存了幾分隱秘的期待。眼前的光斑散儘,她隔著淚水看清對方的容貌,臉上才泛起的一點血色頓時褪儘。

來者一身黑袍,單憑她自身的眼力和智識,尚不足以猜出此人的身份。男子上下掃視這間囚室,似是嫌棄地上臟汙,並不坐下:“何六娘,我家主人要你翻覆昨日的款辭,就說此事與哥舒仆射等幾位節帥無涉,你得了太仆寺卿安慶宗的授意,才誣構他們。”

“你家主人……是楊相公總不會是吉中丞。”

來人不置可否,貍奴知道她猜中了。她雖然有意與對方周旋,設法套出一些內情,但她自知心機不深,隻回絕道:“不成。”

男子笑了笑,擡起右腳,足尖點在她肩側脫臼處:“禦史台有很多法子,可以折斷你的骨頭,也可以碾碎你的骨頭,永遠不能接續。你猜,到時河北的人還會不會用你”

“我們河北每年繳納的賦稅占了大唐的一半,靠的是民人勤懇耕種,將士忠勇捐軀,而不是背信棄義,叛主投敵。”

“將士忠勇,可是上邊的人呢你當真相信,安家父子冇有半點私心”那人蹲了下來,仔細打量她臂上的夾板,“手法不壞。給你治傷的是河西那位楊書記麼難為他一個文士,還懂得這些。”

“你想說什麼”貍奴閉上眼睛,懶懶道。她聽見來者發出一陣譏誚的笑聲。

“那位楊郎來探看你時,還不曉得你誣構哥舒仆射罷”

她驟然向後縮了半寸,牙齒咬住嘴唇。

“他自從釋褐,就在河西做判官,後來因為文采好,又做上了掌書記。他的前程,都係在河西節帥的身上。倘若他知道你構陷他的幕主,他還會正眼看你麼縱使他愛色輕德,不在意你的品行,難道連自家的考課、遷轉也不放在心上,寧可得罪上官”

貍奴仍舊咬著嘴唇,冇有回答。那人又道:“楊家是關中名門,他的祖父和父親都以純孝知名,他又是進士。你錯過了他,以後還能遇上更加貴重的男子麼”

“我不曉得他家裡是什麼樣的。我冇有留意過他的家世。”她在心裡說。

“一個英俊有為的夫婿,豈不比什麼都緊要就算你是胡姬,隻能做妾,那也勝似配一個胡人商販,或者嫁給那些粗莽的武人啊。”

那人並非在誘騙她。他說的是實情,實在談不上誘騙。

在大唐的昭武九姓胡人幾乎隻與胡人婚配。有人嫁娶突厥人、奚人、契丹人,但與漢人通婚的——能與漢人通婚的——究屬少數。高門出身的漢人男子,縱然偶爾會娶“異族”女子,也斷不肯擇九姓胡女為妻。淩煙閣功臣唐儉,開元年間過世的燕國公張說,娶了拓跋鮮卑後裔河南元氏的女子,但二三百年以來,元氏居住中原,早已成了漢人;高宗時的名臣裴行儉,續娶了鮮卑人厙狄氏:漢人士族與“異族”女郎的婚配,至多不過如此。

文士們在青綺門(1)邊的酒肆中飲酒集會,聽著胡姬殷勤勸酒的語聲,看著她們的如花笑靨,目為之迷,神為之奪,當然不會拒絕與她們調笑一番。但婚娶是另一回事。他們哪怕勉強納了胡人女郎為妾,也不願令她們生養子女,唯恐汙了自家的血脈。皇帝對曹野那姬和她所生的蟲孃的輕鄙,亦如此類。

隻能做妾……

貍奴腦中嗡嗡直響。她不想放任自己躁亂,厲聲道:“我不會改款辭的,你走罷。”

來人冇有料到,這一番言語反而將她推得離楊炎更遠了。他失了耐心,冷笑道:“楊郎不足以使你改口,那加上你的阿母呢”

“你們……要做什麼”

“你父親是武將,旁人未必能近他的身。但你阿母深閨婦人,恐怕隨便一個武人,都能了結她罷。”

“你敢!你敢動她一下,我殺了你!”

來人終於滿意,丟下一句:“何六娘,你母親能否保住性命,端看你明日對吉中丞說什麼了。”他拿起燈盞,施施然走了出去。

貍奴提起手臂,一拳砸在地上。肩窩脫臼處痛得剜心,她卻簡直希望自己更痛一些。

或者……不如……從了他們的意罷了

她惘惘地盤算了一陣子,盤算明日如何改口。不多時,她又猛省過來:“我指認安大郎,難道阿孃就能平安無事安將軍必然大怒,必然命阿耶處分阿孃,阿孃一樣保不住性命。”

她起身,向前走了數步,直到足尖碰到對麵的牆壁。她往返踱了兩三遭,暗自計算,這間小小牢室的尺寸是否夠她奔跑發力,在撞上對麵的牆壁之前,積蓄足以致死的力道。觸柱不是難事,但這幾步路顯然不夠她發力。倘若撞了牆卻冇死,昏睡不醒,或者動彈不得,便溺都要人照看,當真生不如死。墜馬之後再也不能下榻的少年,她在幽州不止見過一兩個。她絕不能讓阿孃像他們的母親一樣受苦。

貍奴歎了一口氣,摘下發間的銀簪,握在手中,不住撫摸。這枚簪子她戴了好多年,雖已黯淡無光,卻是阿孃給她的。

楊公南說,祁連山頂積雪不化,猶如乳酪,故此叫作“乳酪山”,在涼州城中就能望見。她還聽說,昭武九姓的祖先是月氏人,最初就住在祁連山北的昭武城裡。想來,祁連山或許比燕山更雄壯呢。可惜,自己是九姓胡人,卻不曾到過長安以西的任何地方,遑論先人的故鄉何國。她一手遮住臉,另一隻手抓著銀簪,將簪頭對準胸口,比劃了幾回。

(1)唐人沿襲漢例,用青門或青綺門泛指長安東側的幾座城門,如李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一》:“何處可為彆,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見鬱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第14卷

第2041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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