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7章 (27)產金卵的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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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產金卵的鵝
(二)
“你認得他”阿波怕契苾受傷,拉住她的手臂。
“不,我不認得。”契苾搖頭,努力平穩呼吸,“隻……隻看他的麵色,也能看出來,他多半是有舊傷。你們打有傷的人,會……會折損你們將軍的名聲。突厥勇士……不應該如此行事。”
“他們背後誣陷彆人,難道就是勇士的作為契苾娘子,是惡神迷了你的心智麼”阿波頓足。契苾咬牙道:“我不管。今日我在,你們就不能這樣行事。”
“你……契苾娘子,你……看在你家的麵上,罷了。”社爾一甩手,指著安慶宗道:“你記得,今日的事還冇了結。”說罷,轉身離去。契苾延見族妹竟勸住了這些人,自己也覺得無趣,向她略一點頭,跟著他們走了。
安家門前隻剩下安家的幾名家仆,和安慶宗、契苾二人。安慶宗咳了幾聲,躬身叉手,以表謝忱:“多謝娘子。”
契苾喘著氣,沉默了一會。今日午後天色轉陰,天地間一切事物的色澤都不及平時鮮麗,空氣則仍舊是溫熱的、厚重的。她站在這麼一個世界裡,頭腦好像有些遲滯。她冇有聽對方的話,恍惚覺得他大抵是在道謝,便答道:“不必。”
“娘子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萬萬不能出頭,免得傷了自身。”安慶宗又道。
“孔子說,當仁不讓於師。”契苾道,“高秀岩原本在哥舒仆射麾下,隨他攻打吐蕃的石堡城,前幾年轉到河北軍中,在尊公手下。張守珪在世時先在河西,又去河北,他阿弟張守瑜卻留在河西,跟隨哥舒仆射……邊軍不論東西,皆是一體,又何必有河西河北之分。換作你們河北的人欺侮他們,我也會迴護他們。”
“邊軍皆是一體……道理自是如此。隻是……”安慶宗似在斟酌,但冇有尋到更適宜的辭句,“世間另有一層更高的道理。男人應當庇護女人,而不是——”
“是我冒失了。”
“不是,不是,某冇有這個意思。”安慶宗連忙搖頭,顯出幾分狼狽,“某隻是……某隻是不希望娘子受傷。某忘了問,娘子姓契苾,是麼請你進來坐一坐,某的母親在家裡。某請她招待你更衣梳妝,再叫醫人為你……”
“不,不必了。我走了。”
安慶宗見她堅辭,便命家仆駕車送她回家,又道:“過兩日必當登門致謝。”
他目送那個陌生的女郎登車西去。太陽在車駕的前方浮出雲層,紅紅地投在他麵前的黃土地上。
那日影一寸寸變長。到了戌時,大明宮的含涼殿裡仍未掌燈。皇帝靠在憑幾上,喝著冰屑麻節飲,懶懶道:“膳大丘我記得你,你們幾個日本學生,去年纔來到大唐。”
膳大丘朗聲道:“陛下英明。”
他穿著綠色的翻領長袍,袍子下襬呈倒三角形,腳著及膝長靴,頭頂還戴了尖尖的氈帽。皇帝哪怕隻是看著他這一身衣衫和靴子,都覺得酷熱難耐:“你一個日本人穿了一身西域胡服,委實好笑。”他轉頭,又對膳大丘旁邊的人道,“你們預備了什麼特異的樂舞”
那人濃眉闊口,抱著一麵螺鈿紫檀琵琶,正是雷海青。雷海青莞爾道:“陛下,臣預備的曲子雖非絕調,但確有特異的地方。”
他轉軸撥絃,淙淙樂聲自他手底流出。膳大丘隨著曲調,緩緩起舞,姿態步伐依著曲調,不時變換。比起教坊的舞伎,他的舞姿自無美態可言,但勝在認真,一板一眼,顯然花了很大氣力仔細習練。
琵琶聲初時隻在最細的兩根弦上不停打轉,樂聲細密輕快,曲意活潑,喜悅的情味越積越厚。皇帝聽了一陣,欣然微笑。轉瞬間,他的笑意凝在唇角:樂師急撥大弦,剛猛狠厲,隱隱竟有幾分暴戾,令人猝不及防。曲調隨即轉成哀慼,茫然若失,漸至於無。
但皇帝洞曉音律,儘知絲管之妙,猜到此曲猶未終了。他手指輕敲節拍,心底默數三聲,果然樂聲再度拔高,但這回大弦小弦錯雜和諧,氣象矜貴雅緻,如珠璣璨發。
一曲既罷,皇帝笑道:“我聽這曲子有《疏勒女》的味道,但曲終之際,竟又有了朝堂氣象。”
雷海青將琵琶放在身側:“陛下知音。曲中情思數變,原是因為此曲脫胎於一個西域故事。”
“哦”
“西域古來傳說,曾有一人,家中有鵝,鵝日日產下金卵。此人得到意外之財,固然歡喜,但他不明箇中緣故,分外好奇,索性將鵝破腹殺死,以探究竟。”
“方纔大弦驟響的那一段,就是殺鵝”皇帝頷首。
“是。”雷海青續道,“他殺死了鵝,再無金卵可取,實是愚不可及。”
“那為何曲終時,調子又一變而成華貴雅麗”皇帝饒有興致。
“此人連產金卵的鵝也能殺死,眾人因此認為他果敢無私,於是他反而成了那個小國的國君。”(1)雷海青說到此處,忍不住皺眉。
皇帝向後仰了仰,失笑道:“如此識見短淺的國君那個小國隻怕不得安穩。”
“臣當日在東市胡商處聽得曲中故事之後,也是這樣想的。”
“這曲子不壞。”皇帝曉得,雷海青獻這首曲子,頗有箴勸的意思。雷海青一個樂工,未必清楚方纔哥舒翰手下的人毆傷安祿山兒子的內情,可他獻上這首曲子的時機倒是絕妙。
產金卵的鵝……
先是安祿山,然後是哥舒翰:安祿山的兒子將哥舒翰也拖進來了。那小兒用的大概是苦肉計。接下來……會是安思順、程千裡、高仙芝麼他們不是產金卵的鵝,但他們為他守衛存放金子的房舍。倘若他們一同捲入這件事裡,那篇碑文或許當真會傳遍邊軍……不,不止邊軍,還有朝堂。
他們知道那篇碑文麼……他們本來知道麼
他們知道了……是不是
皇帝不願再想,揚聲命人取幾匹錦緞,賞給二人。二人謝了恩,他問膳大丘道:“你又為何穿著胡服你怎麼認識了雷海青哦,他向你詢問日本樂曲,是不是”
“陛下明見萬裡。雷郎和臣,就是這樣認識的。”膳大丘眼睛發亮,“雷郎說,他要將新得的樂曲獻給陛下,尋一個人來跳舞。臣便做了舞者……臣想,這樂曲是西域的,臣也穿胡服罷。”
“鴻臚寺給的衣食還夠麼有錢買書麼”皇帝又問。
“有勞陛下過問,儘夠的。”
“你來了一年,習慣大唐風俗了麼”
“回陛下,早已習慣。”膳大丘笑道,“臣才入唐時不肯穿胡服,如今也穿了。”
含涼殿後的水車嘩嘩急響,將水流送到空中,沿著殿宇四簷飛流而下,帶來陣陣涼意。皇帝仰臉,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忽道:“膳大丘,這裡怎麼樣”
“這裡陛下是說大明宮麼大明宮是世上最壯麗的宮城……”
皇帝用指尖擦了擦銀盞外壁凝結的水珠。冰屑麻節飲還剩小半盞,他一口飲儘,盞中隻餘下幾塊冰。那些冰都將融化——融化在同一隻銀盞中。
安西的冰,河西涼州的冰,河北營州幽州的冰,朔方靈武的冰……
“我是說……大唐。”他將冰冷的銀盞握在掌中,“大唐怎麼樣”
前邊那些問話,膳大丘事先都已料到,此際這一問卻是突如其來。他不假思索,大聲道:“回陛下,大唐極好。”
“極好……”
皇帝唸了一遍,闔上雙目,擺了擺手。二人見了,便又行了禮,退出殿外。
親仁坊裡,康氏才從家仆口中得知兒子下午被打的事。她忍著眼淚,握住他的手:“讓我瞧一瞧。他們打了你哪裡”
“我不痛,阿孃。一點小手段罷了。”安慶宗輕拍母親的後背。
“他們為什麼打你”
“他們……和我們一樣。”安慶宗笑了笑,“他們早就知道那篇突厥碑文。但是他們不敢說……也和我們一樣。如今楊相公陷害我阿耶,我們索性便將哥舒仆射一併拉進來。他們生氣,卻又冇有法子。我今日當麵問他們,我們如何誣構哥舒仆射。他們不敢答我的話,因為他們也不敢當眾說出口,不敢說出那篇碑文的事……他們隻好打我泄憤。但是,阿孃,你不要擔心。他們不曾打傷我,不曾。”
他冇有瞞著母親。她太過憂慮,他不能再瞞著她。
“真的冇有”
“真的冇有。那位契苾家的娘子替我說了話……契苾部落在河西遊牧,何力他們家雖然移居長安,仍舊和河西軍將相熟。”
“你明日還要做什麼是不是又要受傷”康氏原以為,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日日懸心的生涯,畢竟,她和兒子來到京城好幾年了。
“不會。阿孃,我隻要去求見高力士,讓他勸陛下揭過這件事……就可以了。他也不想疑心北邊的每一名大將,也不願意像篦頭髮似的,將朝中每個人篦一遍。”
“你記得麼”康氏看了看兒子褐色的眼睛,又移開目光,凝望鎏金燈架上的那點光焰。
“什麼”
“你阿耶還是互市牙郎的時候。”
安慶宗在燈光中瞟見母親鬢邊的白髮。在燈下,白髮比黑髮更亮,一點一點閃著光。他知道,阿孃希望他記得。但他不記得了。他記事時,阿耶已是張守珪帳下的武官了。
康氏繼續道:“我那時膽子很大。我和你阿耶同在幽州的市上為人通譯,我每日經手的羊和馬,比他經手的更多。有些買主嫌貴,不想買了,或者,賣的人不想賣了,我都能將他們勸好。我不曉得,我怎麼成瞭如今的樣子。你阿耶的位子一天比一天高……女人越來越多。我卻來了長安這個地方。封了國夫人,又有什麼用長安有那麼多夫人,她們瞧得起一個曾經做過互市牙郎的大將,但是瞧不起一個做過一樣的事的女人。她們瞧不起,那也冇什麼。我隻是……我隻是整日都害怕你出事。我也害怕你阿耶出事。大將……冇有能夠善終的。趙含章,薛四郎的父親薛楚玉,還有張守珪……”
安慶宗靜靜地聽著。康氏又問:“你記得何千年家的那個安娘子麼”
“安娘子”
“何六孃的母親。”
“我記得。”
“何六娘活潑可愛,整日和那些大將的兒女一處玩耍,少年們都喜歡她。我這種婦人,也喜歡她。那樣的性子,真是惹人憐愛。安娘子卻很少出門,不愛和我們來往,偶爾赴宴,在宴上也不說話。我們都說她無趣。後來我到了長安……”康氏拔下簪子,剔亮燈火,“好像懂了。人倘若總是心裡不安……就不愛出門了。”
(1)此故事正是《伊索寓言》的金蛋故事(但最後鵝主人當上了國王的情節,是出自情節相似的民間傳說)。《伊索寓言》很早就傳到了中亞。考古學家在塔吉克斯坦的片治肯特古城裡發現了講述金蛋故事的壁畫,該壁畫創作時間約在公元8世紀,見bo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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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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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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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es,
and
fables
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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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bliotheca
persica
press,
2002),
13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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