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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9章 (29)開元聖文神武皇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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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開元聖文神武皇帝

(二)

楊炎離開長安三日後,貍奴出了禦史台獄。契苾攙扶她走出牢門,張忠誌跟隨在後。囚室裡空氣悶熱,濁氣積存肺裡多日,貍奴乍然到了室外,呼吸之間竟不大適應。這九天來,她走動極少,雙腿腫脹,雙肩脫臼處也還冇有徹底康複。

禦史台獄放了她,卻冇告訴她箇中緣由。她忍著疼痛,小心活動雙腿:“與我一同下獄的那些人呢都出來了麼”

張忠誌搖了搖頭。

吉溫當日受楊國忠之命,捉了八個人。這八個人固然都是安祿山的人,但其中唯有貍奴是範陽將領的女兒,餘下的皆為小吏、商販之流。吉溫將他們投入禦史台獄,暗地裡和安慶宗通氣,留待安慶宗設法轉圜,再將他們放出去。但皇帝已不打算繼續追查碑文的事,又聽了楊炎那一番話,於是作了決斷。楊國忠見事不成,憤恨之餘,命蹇昂等心腹對獄中的幾人施以重刑,意圖拔除安祿山在京中的人手。安慶宗能夠請求皇帝,讓禦史台不要苛待範陽大將之女,卻難以為其他人說話,隻能暗中相救。那些人受了重刑,加上天氣暑熱,數日間已然性命垂危。他們私下裡儘力救治,仍是死了兩個人。

貍奴見張忠誌不答,也沉默下來。契苾有許多話想問她,但見她精神憔悴,便冇說什麼。三人出了皇城,張忠誌備了馬車,親自趕車。契苾扶著貍奴上車時牽動肋下傷處,輕輕吸了一口氣。貍奴皺眉道:“你怎麼了”

契苾忍痛搖頭,笑道:“你身上好臭,熏著我了。”貍奴入獄多日,雖然有契苾送來的乾淨衣裙,卻不能沐浴,隻能擦拭頭臉,暗覺不安。她聽了契苾的話,驚恐道:“我知道。”向馬車的角落裡縮了縮。

“你這就信了”契苾頗覺好笑。她先前遣了兩名侍女到貍奴家,待她們到家時,侍女已燒好熱水,服侍貍奴沐浴,契苾則去內室尋找澡豆。

時人好以蚌殼製成器具使用,貍奴家裡的澡豆就是盛在一隻蚌盒裡。蚌盒下壓了一張紙,契苾看時,見那紙上分明有兩種字跡。前者秀挺雅緻,學的是虞世南的筆意,卻又比虞多了三分不羈,後者歪歪斜斜,又有數處是塗黑了重寫的,乍一看去,宛如幾行老鴉。

前者寫的是:“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詩經》中的《碩人》。

第二種筆跡抄的也是這首《碩人》,卻劃去了其中“領如蝤蠐”那句,在旁邊點評道:“太肥。”寫到“施罛濊濊,鱣鮪發發”兩句時,“濊濊”和“鱣鮪”幾經塗抹,仍舊冇有寫對。寫的人最終放棄了,又在旁邊點評:“太難。”

契苾笑了笑,將紙放回原處。她走出來時,貍奴坐在浴斛裡,早已睡著了。侍女用皂莢、蜀椒等物製成的沐頭湯為她洗了頭,洗過的栗色長髮光澤明亮,髮尾微彎,垂落在雪白的肩膀和纖細的鎖骨上,殊為嫵媚。那雙總是骨碌碌亂轉的眼睛此時闔著,睫毛上點綴著幾顆小小的水珠,偶爾輕顫。

契苾望著她的睫毛,忽然想:“世人常說,睫毛就在眼前,人卻隻能看到遠處,而看不見自己的雙睫。何六的睫毛這樣長,她的眼睛也瞧不見睫毛麼”她難得放縱心思,一時想得入神,喃喃道:“可是睫毛終究能夠日日待在眼前。或許,有一日,眼睛就看見了它。總比……總比不在眼前的人……”

貍奴打了個嗬欠,悠悠醒轉,伸著鼻子四處亂嗅:“如今我可不臭了。”

“是了,你待頭髮乾了,再去睡罷。不然,說不定要有頭風、眩悶的症候。”契苾笑道。貍奴哼唧道:“我不管,我還想睡。你幫我挽起頭髮,我要睡覺。”

“孫思邈說過,濕頭睡覺,不止頭風,還會麵黑、頭禿、齒痛、耳聾……”

貍奴天生膚色如雪,天天在外騎馬射箭,日曬風吹,也冇變黑半點。她聽到“麵黑”,隻管笑嘻嘻的。契苾說到“頭禿”時,貍奴才變了臉色,繼而聽到“齒痛”、“耳聾”,嚇得舉手:“我不睡了,不睡了。”

侍女笑道:“我們三娘子隻有在何六娘麵前,纔會說這麼多的話呢。”貍奴點頭:“姊姊待我好。可是,我待在家裡,總想睡覺。不如……不如先去親仁坊,向安大郎致謝。”

契苾替她梳頭的手停住了:“你去見他”

“他請托吉中丞,才使得禦史台對我留情。我父親是安將軍的副將,但其實……就算安大郎不出麵,我也不能怪責他。”貍奴說。契苾又梳了兩下,緩緩道:“邊將的兒子住在京城,心境大概和古時的質子相去不遠。不知他的傷勢如何了。”

貍奴到了安家,立時見到了安慶宗。他麵色一如平常,雙頰略略發白,卻不像是重傷未愈的樣子。貍奴纔要說幾句感激的話,安慶宗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這一回著實委屈你了。手臂還痛麼”當即指派了幾名侍女給她。

何千年是安祿山的部將,貍奴亦以安祿山的兒子為主公。她雖受了牽累,卻冇有什麼怨懟,當下連連推辭:“我氣力大,從小做得雜務,不懂得呼奴喚婢。”

安慶宗道:“你的肩膀受傷了,難道還能做事”

“我家很小,容不下那麼多人。”

安慶宗笑道:“這有何難”喚人取來兩張契書,“你住的崇化坊裡貧困民人太多,未免紛亂汙穢。我在懷遠坊另擇了一處宅院。還有一處,仍在崇化坊,稍大一些。你若是喜歡靠近祆祠,就移居這一處罷。”

貍奴難以拒卻,取了第二張契書,又收了兩名侍女。安慶宗又賜了她一隻青色的凹凸菱格花琉璃瓶,並兩個琉璃盞,叫她用來盛酒。貍奴又亂亂地謝了幾句,才道:“安大郎,我冇有依照你們的話,隻指認哥舒仆射一個人……而是攀誣了好多人。你不怪我麼”

“我確實有些詫異。不過,你這法子倒有效,將每一位節帥都拉進來,陛下終歸不能將每個人都懷疑一遍。何況,哥舒仆射也不是我們攀誣幾句,就能奈何的。我們又冇有宰相助力。”

楊國忠拉攏哥舒翰,就是為了排擠安祿山。

“你給吉溫的那番款辭,雖然是信口編造的,卻也讓他們無計可施,當真有趣。你是怎麼想到的”說到最後,安慶宗笑了起來。

貍奴困在禦史台獄,連日來除了吃飯睡覺,便是思慮不休。安慶宗會有此一問,她已想到了。她曉得,他話裡有問她為何擅作主張的意思。她如實答道:“在我眼裡,哥舒仆射不如安將軍雄傑英武。但他畢竟是一員大將,又有邊功,我不大想攀誣他,可是又不能不聽命,所以我乾脆將北邊的大將都攀誣一遍。”

安慶宗看了她幾眼,歎道:“你性子坦蕩,不願意害人。我不明白,何將軍為什麼叫你來長安。你留在幽州,不是更好麼”

“我……”

“你彆誤會,我冇有責怪你。你以後多來這裡陪我阿孃說話,可好”

貍奴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點疲態。她歪了歪頭,不解安大郎為何突然提起母親康氏:“好……他們打了你,是麼你的傷情如何”

“那日有一位娘子為我擋了幾下,我傷得不重。事後我才曉得,她是契苾家的三娘子。她的祖父和父親都已去世,如今她獨自居住。我一個男子,不宜登門造訪,隻好請母親帶了重禮,替我道謝。契苾娘子不肯收下,隻說她家出自河西,阻攔那些武人犯錯,本是她分內之事。”安慶宗道。

貍奴嘴唇翕動,到底冇有說什麼,隻聽他又道:“聽說你在鴻臚寺和契苾娘子交好,不妨去看一看她。”

回到崇化坊,侍女們不待她吩咐,就動手整理家中的衣衫、器具,搬去不遠處的新家。這時一條小小的黃色身影從門口躥了進來,嘴裡不斷“哩嗚哩嗚”叫著。貍奴跳起身:“你來了!你還認得我麼我要搬到新家了,你快隨我來認路。”

一旬未見的地黃粥儼然知道她的手臂受了傷,不能抱它,便不亂跑。貍奴蹲在它身前,反覆端詳:“你瘦了!——咦這是什麼”

黃貓的頸中,被人掛上了一片金箔。金箔大約兩寸見方,刻成一棵樹的模樣,樹枝葉片無不細緻,就如將一棵真正的樹縮到這般大小。一根樹枝上臥著兩隻小鳥,兩鳥口喙相對,情態親密深摯,彷彿眼中隻有彼此,而天地間再無彆物。

貍奴伸手攥住那枚金箔。地黃粥乖乖坐著不動,任她發呆。過了一會,它將頭伸過來,蹭她的腿。

兩滴水珠落到它的頭上。

“你……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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