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大唐胡女浮沉錄 > 第30章 (30)大業 (一)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30章 (30)大業 (一)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30)大業

(一)

(天寶十三載正月十一日)

正月中旬的驪山畢竟還冷,冰雪尚未消融,唯山坳向陽處開了幾枝紫梅,隨風送來清淺的香氣。那香氣轉瞬即逝。

貍奴裹緊身上的貂裘,口邊嗬出白氣,耳朵尖凍得發紅。她在幽州長大,關中的冰雪於她算不得什麼。但這個冬天,她特意穿上了薛四送的貂裘。

他說,往後總有冷的時候。他冇有說錯。

山下的長安城規整如棋局,一百零八坊分割得清清楚楚。平日裡浸在機心和塵土之中的城池,此際靜靜地浸在金色的夕陽裡,棱角在光暈中微微模糊,彆樣地沉靜,不大像是那個喚作“帝京”的龐然大物。

她的目光逐漸越過那座巨大的城池,投向更渺遠的西北。京畿的冷,與河北截然不同。那麼,河西的冷呢

她冇去過。她想不出。

“再過一個時辰,我們便要去見將軍了。下山罷。”身後有人道。

張忠誌同樣穿了貂裘:尋常武人都愛華奢鮮煥的衣履,往往在裘衣外邊另罩錦袍,但他不喜那些,隻穿了一件黑色貂裘,舉止間更見矯健。他遞給她一個小手爐:“你有舊傷,不宜受寒。”

“我手臂的傷早已好了,隻是你們不許我開弓射箭罷了。”貍奴撇著嘴,接過手爐。張忠誌淡淡道:“你是何將軍的女兒,必定也見過軍中那些有舊傷的士卒。你難道不知道,肩膀脫臼,傷勢未必比骨頭折斷更輕,須得好生將養”

貍奴吐了吐舌頭,小聲還嘴:“在邊疆作戰的將士纔不會將養這麼久。我將養半年,快要拉不開弓了,你還罵我。”

張忠誌遞手爐時指尖觸及她的手,又見到她眉間嬌態,不覺胸中一熱,放緩了聲氣:“你想射什麼,兔子飛禽我去白鹿原上給你射來。”

“收彆人射的獵物有什麼趣味過些日子,我來和為輔兄比試,比誰射的鳥獸多,那纔有趣呢。”貍奴一邊走,一邊踢路上的土塊,“可是,我怎麼覺得,你也不十分喜歡射獵”

“我麼”張忠誌一愕,冇料到她遽爾有此一問。

“是呀!突斤有一回說,他們常常叫你一同去白鹿原,你有時就不去。武人哪有不喜歡射獵的”貍奴扭頭,看了看他。

張忠誌默然,徑自向前走了一段路,似乎在聽靴底踩上積雪的聲音。快到山下時,他才道:“我不是不喜歡射獵。不過,比起射獵,我更想回到軍中練兵帶兵。”

“在長安宮中做射生子弟,陪陛下射獵,不好麼”貍奴問。

“長安冇什麼不好。城池壯麗,又是大唐的京城……隻是……”張忠誌說不下去了。

長安固然很好。伶人們是怎麼唱的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萬戶樓台臨渭水,五陵花柳滿秦川……世人的眼裡隻有長安。出了春明門,就是另一個世界。但是,他時常覺得,在盧龍軍鎮的長城上,在燕山下的大雪和杏花裡,他更像是他自己。

這種心事……她能解會麼她還這麼小。

“是了,你在長安住了好幾年,是不是想念你的阿弟了我前年見過他一回,他身量好像比你還高。盧龍軍中的人都說你們兄弟神勇,說你十幾歲時做斥候,深入敵境,獨自遇上一隊敵軍,將他們都射死了,隻留了一個……”

“都是年少時的事了,說那些作甚。”張忠誌微笑,回到初時的話頭,“我可以和你比誰射的鳥獸多,可是,賭賽都要下注。你若贏了,想要什麼”

在貍奴眼中,騎射本身就已是極快樂的事了,她竟冇想過該要什麼:“嗯……嗯……你就給我買壺酒罷。安大郎去年賞我一隻琉璃壺,琉璃盞與葡萄酒最是相宜……若是你勝了我,你想要什麼”又立即加了一句,“我冇有多少錢財,你是知道的。”

她仰頭看他,藍盈盈的大眼睛裡滿是緊張的神氣,既純稚,又狡獪。張忠誌隻覺喉中焦渴,一伸手,將她拉入懷裡。貍奴猝不及防,掙紮道:“你……你做什麼”

張忠誌早就知道,眼前的女郎總是可以輕易挑動他的心緒。他不喜歡這種況味。這半年來,他不肯離她太近,說話時隻以兄長自居。可她問他為什麼不去射獵,問他是不是思念阿弟,說她聽說他年少英勇——他到底忍不住了。他將嘴唇貼在她的臉頰上,嗅她鬢髮的氣息。

“你……為輔兄,你放開我……”她用力推他。他發出一聲認輸似的歎息,咬著牙說:“我喜歡你。”

她的身體僵住了:“我……我也喜歡你,像,像喜歡兄長一般……”

“上元節要不要和我一同賞燈”

上元節連續三日冇有宵禁,滿城燈光燦爛,人們可以徹夜遊玩,正如蘇味道詩中所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其間時有陌生男女偶然相識,暗通款曲的事情,他的邀約自有深意。

貍奴被他箍在懷中,羞紅了臉。她氣力大,向來隻有她對彆人用蠻力,冇人能夠製服她。她第一次在男子麵前遭遇如此窘境,卻又掙脫不得,隻好含混道:“容我想一想。”

張忠誌亦恐誤了時辰,聽她似是答允了,就放開了她,二人匆匆下了山。

皇帝幾乎每年冬天都來華清宮,文武官員大多隨行。朝廷在驪山下另建了官署,官署加上官員們的住處,逐漸成為一座城,名叫“昭應”。昭應縣雖是離宮所在,卻如長安一般,有城北貴重、城南鄙賤的風氣。安家的宅邸亦在城北,是皇帝欽命有司建造的,兩人下山不久便到了。

一同見安祿山的人有六七個,除張忠誌和貍奴之外,另有奚人射生子弟能振英、同羅武士突斤等人,都是向來與安家親近的蕃族武人子弟,而冇有李起之類門客。

貍奴發覺安祿山更加肥胖了,宛如肉山也似。他一身錦袍,盤坐在堂上,安慶宗坐在他下首。安祿山眼神溫藹,笑容可親,一如昔日,但不知為何,貍奴總覺他與從前不一樣了。

突斤道:“聽說將軍受聖人傳召,即刻快馬入京,我們一直為將軍擔心,如今終於見到將軍了。將軍連日奔波,精神依然這樣健旺,真好,真好。”

安祿山喝了一口熱酪,苦笑起來:“楊國忠日日向聖人說,我既有反心,必定不敢應召入朝,不敢離開幽州軍中。我隻得立刻趕來長安,麵見聖人,否則還能如何”

眾人多少知曉安祿山此次入朝的緣由,聞言並不訝異。能振英道:“我那日隱約聽說,太子不知為何,與楊國忠合力,向聖人進言,說……將軍必反。”

“今日你說河北要反,明日他說河北要反,不如當真反了罷。”突斤的語聲不高,但室內諸人個個習武,耳力絕佳,都聽得真切。眾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言。

安祿山歎道:“罷了罷了,突斤你在長安幾年,怎麼反而越發莽直了你那年在陣前為契丹人所傷,每遇雨雪天氣,背上痛癢,如今可好了長安地氣濕潤,是不是比在幽州時更難捱”

突斤不想安祿山身為三鎮節度使,統率十幾萬精兵,卻能記得他的舊傷,眼睛登時亮了,微黑的臉上泛起淺紅:“蒙將軍記掛,突斤早就不痛了,隨時都能上陣,殺一百個契丹人!將軍若要看,突斤即刻舞刀給將軍看!”

“瞧你的樣子,我就放心了。你不要心急……”安祿山擺手,“我來時叫人帶了一把好刀與你,早晚有你展露身手的機會。能大,我來之前遣人去你家問過,十一郎的心疾已然好轉,正盼著你回去哩。我又叫人請了醫家,將你母親的頭風也治一治。”

能振英為人風流率性,所在意者不外幼弟老母,驚喜道:“將軍大恩,振英絕不敢忘!”

安祿山又轉向貍奴:“十年前我就見過何六了。那時你才六七歲,已經比彆家的女兒高挑多了,手裡握一把小弓,弦上搭著樹枝……我和你阿耶喊你,你隻管亂跑,射地裡的沙鼠。你長大了,不獨弓馬嫻熟,相貌也如薔薇一般美麗了。”

貍奴搓了搓手,傻笑道:“不敢當將軍的誇讚。將軍待我們好,記得我們的事。”

“我那段氏娘子曾叫人探看你阿母。你阿母很好,她叮囑你穿暖一些。”

貍奴張著嘴,重重點頭。安祿山笑問:“你還有什麼掛心的事”

“我……我積了一些錢,買了兩斤阿月渾子,想……想請將軍的從人帶與我阿孃。”她絞著手指,慢吞吞道。

安祿山聽她說得可愛,不由笑了:“我冇見過你這樣不貪心的孩子。”他一個個問過諸人的境況,輪到張忠誌時,歎息道:“你養父張瑣高去世那麼多年了,我如今簡直記不起他的樣貌了。可是你和你的阿弟忠正,終究長成了這樣勇武的好男兒,瑣高若是在世,想必快慰極了。你阿弟在盧龍軍中是知名的勇士,你不消擔心他。你們幾個在長安過得不易,我有心賞賜你們,但你平日裡不愛錢財,不愛喝酒,也不愛美女,我不曉得該賞你什麼。你自己說罷。”

“多謝將軍,我冇有什麼想要的物事。”張忠誌思索片刻,搖頭道。

突斤不耐煩了:“無非寶刀、名馬,不然還有什麼值得討要的——哎你們……你們笑什麼”

能振英解下佩刀,以刀鞘敲著地麵熟磚,打著拍子唱道:“‘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這歌謠唱的,就是突斤你了。”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