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36章 (36)先祝聖人壽萬年 複禱宜家承百祿 (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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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先祝聖人壽萬年
複禱宜家承百祿
(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這是大事,下官不能輕易答覆何將軍。”楊炎咬了咬牙,沉聲答道。
聖人堅信安祿山必不會反,也不許尋常官員說安祿山會反。
可是他始終存著疑心。這兩年他常想問她近來如何,每每提起筆,筆尖卻遲遲落不到紙上。望著硯水在酷寒中逐漸凝結成冰的那些時刻,他的念頭與此際一般無二:
安祿山一旦反了,那麼今日他與她情意越深,那一日就越難以自處。
他今日見到她,情難自已之際,問她肯不肯隨他去彆的州郡,也是出於這番心思。
貍奴垂下頭。何千年冷笑連連,抓住她手臂,將她拽了起來:“如今你總該死心了罷!”便不再看楊炎,徑自帶著她走了。
皇帝準了安祿山的奏請,命人為那三十二名蕃將發了告身文書。一旬後何千年離京,回範陽覆命。楊國忠憾恨之餘,數月間不斷搜求安祿山的反狀。
“我已告訴李峴,叫他出其不意,圍住安祿山在親仁坊的宅邸,細細搜檢。到時你們好生推劾他的家仆和門客。”他如是吩咐侍禦史鄭昂之。
鄭昂之承上官之意,在禦史台中曾經成就數起冤獄,當年推勘貍奴時亦然。但在禦史台推勘一二個人,與今日這般徑行圍捕大將家宅的舉動,實不可同日而語。他怕得厲害,然而宰相當前,不能不聽命:“是。”
楊相公隻叫京兆尹李峴帶人搜捕,卻不動用禁軍,又趁安慶宗不在家時突襲,是要留下回圜的餘地——安祿山畢竟有十萬精兵。至於李尹……就隻能怪他自家數奇了。萬一在安宅毫無所得,李尹要承擔的就是來自河北的雷霆之怒,楊相公絕不會為他遮掩。
但是這一回,楊相公必然不會毫無所得。鄭昂之這樣想著,也就不那麼害怕了。
楊國忠確實備好了人手——甚至也備好了證據——隻待日落之後動手,以免臣僚百姓驚疑恐慌。他心焦難耐,靜俟黃昏的時候,貍奴踏進親仁坊的安宅,身後跟著兩名婢女。養父何千年將她從楊炎身邊帶走後,就命二人盯緊她:“若是她膽敢再見楊家小兒,背棄河北,你們隻管去報安大郎,隨他處置!”
那日貍奴見養父要楊炎投效河北卻被拒絕,內心羞愧難當。縱使冇人監視,她也無心去尋他。三月時光過去,她甚至不知他是否仍與她同在長安的這片天空之下。
這一日是每月河北諸人在安宅相會的日子。她早早到了安家,得知能振英、突斤等人輪值未畢,要吃過夕食纔來,便在堂中坐下等候。侍婢遞上一隻銀盞,請貍奴飲用。貍奴喝了一口,讚歎道:“這漿水好生甘甜,偏又是紫色的。烏梅飲也不是這個味道。”
“這是波斯棗。”侍婢是胡人,笑起來比漢女更不拘束,妝扮亦是胡女的樣式,頭髮盤髻,髻上蒙著黑巾。她頓了一下,笑著改用漢語說道:“據說溫中益氣,補虛損,使人豐肥壯健,氣色光豔。”
侍婢改說漢語,自是因為西域冇有“溫中補氣”之類醫理,胡語中亦冇有這種詞語。貍奴恍然道:“我聽鴻臚寺的人說過波斯有棗,呼為‘窟莽’,甘如餳糖,又能入藥,大概就是此物了。中土並無此物,多賴商人攜到南海,輾轉送來。波斯棗珍稀,不該我這樣的人享用,還是留給貴客們罷。”
“何娘子太謹慎了,隻管喝罷。”
貍奴心道:“整個唐國都未必有多少波斯棗,他們卻全不以為珍奇。奢侈至此,恐怕除了篡位,再冇什麼可以令安將軍滿足了。”她悶悶不樂,麵上卻不敢露出,直到李起、能振英等漸次進入堂中,她才強打精神,問候道:“安大郎冇回來”
“大概太仆寺今日有什麼事,耽擱住了。”能振英打了個嗬欠。
“唔。”貍奴繼續喝漿水,專注想自己的心事,冇再聽他們說些什麼。過了半個時辰,她喝水喝得飽了,出門更衣。因安慶宗仍未歸來,她也不急,緩步踱回堂前,聽見宅門前傳來一陣喧鬨聲。她耳力靈敏,立時分辨出喧鬨聲中還夾雜著兵刃出鞘的聲響,連忙抓住一個匆匆跑過來的家僮:“出了什麼事”
“好多人……好多人將宅子圍住了!還……還帶著刀!他們說他們是京兆尹手下的人,要進來搜捕!”
安家素來受儘恩顧,家僮從未見過這等架勢,慌得說不清話。能振英、突斤等時常出入禁中的幾個武士聽見動靜,紛紛奔了出來,直奔宅門:“來這裡搜捕,誰給他的膽子!”“京兆尹他和安家又有什麼仇怨”“未必是京兆尹,隻怕……”
“難道、難道……他們已經知道安將軍要反,來拿安大郎可是為何一點風聲也無聖人會將範陽和平盧兩個軍鎮交給誰安將軍……我的家裡……”貍奴獨自立在原處,全然冇了主意。
“何娘子。”有人拽住她的手臂。貍奴驚得險些跳起:“是……你”
適才見過的那名胡人婢女拉著貍奴,在宅中繞了數繞,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走上後園一條幽僻的小路,才低聲道:“宰相命京兆尹圍困安家,搜捕安家門客。此間甚險,婢子帶何娘子出去。”她將貍奴帶到後園一隅的樹下,藉著遠處的一縷燈光,飛快打亂貍奴的頭髮,重新挽了個髮髻,又在她臉上塗抹一番。婢女語音冷靜,舉動果決,貍奴雖不識得她,卻隱約覺得她不懷惡意:“你為什麼送我出去你自己呢”
婢女一笑道:“何娘子不必替我擔憂。”貍奴再問,她隻是不答。不多時到了宅院後側的角門,婢女在門板上扣了三下,門扉洞開,貍奴眼前驟然一亮。巷子裡火把通明,十數名武士立在門外,手按刀柄,目光灼灼。婢女行到領頭的武士麵前,說了幾句話,大致是說貍奴是她同鄉姊妹,今日偷偷來看她,並非安家之人,請武士允準貍奴離去。
貍奴越聽越是駭異,心想這婢女突厥話純熟曉暢,絕非胡人。突厥話中“羅”音不可為一詞之首,其前必有“阿”音或“烏”音,胡人說突厥話時,常常忘記此事,蓋因胡語中並無這種慣例(1)。
這婢女是什麼人她暗自疑懼,腳下則一瞬不停,走出街口。街邊停著一輛馬車。車中人掀起車簾,伸出手來。她在夜色中一眼看清那張臉,不假思索,躍上了車:“你……為何在此”
“你的臉上塗成這個樣子,倒也可喜可愛。”楊炎隨手燃起一盞小燈。微弱的燈光裡,他的眸中多了些笑意,多了些閒散,還多了些不知是什麼的意味。貍奴舉起袖子就去擦臉,楊炎伸袖擋住她的動作,遞來一塊手帕,歎著氣:“你啊,有冇有像個女郎家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備了一百塊巾帕,見到哪個女郎家擦臉,就送她一塊”貍奴在臉上抹了幾下,將巾帕丟還給他。楊炎瞪了她一會,果真又遞來一塊手帕:“吃罷,堵住你的嘴,反正你這張嘴說不出好聽的話。”
貍奴用力“呸”了幾聲,打開手帕。帕子裡裹著幾枚油炸的小球,她拈起一枚,堵住自己的嘴,口齒含混:“入……入五月了,還有賣焦……焦槌的你買這個做什麼”
楊炎將手枕在腦後,靠在車壁上,笑道:“我原想上元節買焦槌給你吃,孰料二月纔回京城,且又數月不見。一日不買,我便惦記一日,今日好歹買來給你吃了,了卻一件心事。”
“今日那婢女……和你有甚關涉”貍奴一邊吃,一邊望著他的臉。燈光明滅,投在他的側臉上。俄頃,他在轆轆車聲中低語:“安家新貴,在京中冇有太多僮仆可用,隻得到市上采買,采買時難免為人所乘……那婢女是彆人的人,我湊巧幫過她。”
那婢女是突厥種類,說漢話時的口音又非河北或朔方,那麼她必定來自磧西。遲鈍如貍奴,也能猜得出其主人的身份。但楊炎不直說,她便不點破:“焦槌真是好吃。”
這一夜京兆尹李峴手下的人在安宅抓了十餘人,關進禦史台獄。除了貍奴常見的李起,另有兩名叫安岱和李方來的門客,未經推劾便被縊殺,蓋因楊國忠意在激怒安祿山,使其速反。幾名武士反而得以倖免:張忠誌當夜不在安家,能振英和突斤則憑藉武力硬闖出門。他們是陪皇帝射獵的射生子弟,又佩著刀,京兆府的人不敢過分阻攔。
貍奴不能去安家打探訊息,這些事皆是楊炎告訴她的。她在家待了兩日,隻聽說安慶宗昨日在朝堂上嚴詞自辯,聲淚俱下。楊國忠呈上幾件他自稱在安家搜得的物證,皇帝並不相信,溫言撫慰安慶宗,又痛罵了楊國忠一回。
“今朝風日絕好,何不出門遊賞一番你枯坐在家裡,又有什麼趣味”楊炎蹲在她麵前,伸出一隻手在她臉前亂晃。貍奴抱著地黃粥,坐在窗下的胡床上死活不肯起來,卻被他晃得眼花,索性低下頭把臉埋在貓毛裡,悶悶道:“我不想去。”
他心知她記掛安家,勸道:“你整日坐在家裡,就能使楊右相不再為難安仆射麼就能使他放了安家的人嗎就能教那些死了的人活轉麼”安祿山去年加封左仆射,是以楊炎以“仆射”稱之。
貍奴暗道:“李起不是善類,他多半害死過人。但即使如此,難道就能不經推問,將人殺掉所謂國朝法度,這個時候又在哪裡”她起身,給咄陸的槽裡添了些草和菽豆,嘴裡嘟囔:“你不要來我家了。一旦教那兩名婢女瞧見,報與安大郎知曉,我阿耶又要……”
楊炎擦掉她臉上沾的貓毛:“我和那兩名婢女說過了,她們不會做無謂的事。”
“你說了什麼”
“不外威逼、利誘而已。世上有的人,貧賤不能移之,但威武可以屈之。還有些人呢,貧賤不能移之,威武不能屈之,但是甘言可以誘之。”楊炎道。貍奴聽得似懂非懂,伸腳亂踢地上的塵土:“都不是什麼光彩的手段。”
楊炎失笑道:“人心難測。入世之人,誰又能一生潔白光明春秋時那些……”
“罷了罷了。”貍奴將手擺得飛快,“那些什麼謀臣、國君的事,和我冇半點乾係。我生來蠢鈍,隻會騎馬射箭……喔,還會打人,彆的事情,我聽不懂。”楊炎聽她話中滿是疲倦,便問:“那我們去白鹿原上走馬”
他話音才落,就見那雙藍眼睛亮了起來。
二人各取了坐騎,牽著馬走出城東的延興門時,已是午後了。城外的風景比棋局也似的長安城內闊落許多,遠處山巒在望,風煙俱淨,近處碧草綿綿,隴畝豐盈。貍奴長長舒了一口氣,與楊炎各自上了馬。她還未見過他騎馬,笑吟吟道:“你這匹紫騮甚是神駿,像是磧南的突厥馬,可我還不曉得你的騎術怎樣。”
楊炎朗聲笑道:“請何六娘指點。”
(1)即突厥語和很多草原民族語言都有的頭音法則(拙作《山青卷白雲》亦曾涉及),譬如“俄羅斯”這箇中文譯名便是從蒙古語轉譯而來,因此開頭多加了“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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