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39章 (39)我是虜家兒 不解漢兒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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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我是虜家兒
不解漢兒歌
(情節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九日至二十一日)
安祿山選在十一月九日起兵。
皇帝及百官在驪山過冬,河北來的密使在十月下旬到了驪山昭應縣,悄悄告知安慶宗。這邊的防衛固然不如在長安時嚴格,安慶宗卻已處在皇帝有意無意的看管之下。
“你們先走罷。”他對張忠誌、能振英、貍奴諸人說道。能振英焦躁起來:“可是,我們走了,萬一教人察覺,你就更不能走了。”
安慶宗微笑道:“無妨。你們都是我阿耶最看重的勇士,你們回去為他助力,豈不好我早晚能尋到時機。”
幾名勇士先後脫身離去。貍奴不顧張忠誌的苦勸,仍舊留在安慶宗身邊。直至安祿山起兵當日,他的長子仍未覓得遁歸河北的時機。
“節帥,我活了九十幾歲,生平隻見幽州軍將北上拒敵,從未見過幽州兵馬南下……請節帥三思!”薊縣的老人顫巍巍奔到安祿山的馬前,叩馬勸止。安祿山命嚴莊扶住老人,好生撫慰。
“茍利國家,專之可也。利主寧邦,正在今日——”嚴莊的口中嗬出白氣,眸中光彩熠熠。
以誅楊國忠為名,原本隻為大唐天子效死的幽燕鐵騎鼓盪南去。他們跨過易水,踏過平原。
大軍行到定州博陵郡的那一日,安慶宗將貍奴叫到堂中。他示意家僮取過一個絲囊,又遞給她一把匕首:“你是女郎家,應當冇人為難你。在路上千萬留神,以你的身手,不難自保。”
“不成!我怎能獨自逃命”貍奴不接。安慶宗歎息著,望了一眼窗外的寒煙與遠樹:“再不走,河北反叛的軍書就要送到驪山了。”
“我……”
“那些男人都不覺得愧疚,你一個女郎更不必。”安慶宗將絲囊塞進她的手裡,“既然如此,我有一事求你。何六娘,你替我做了這件事,就可以安心走了。”
“什麼事”
“我阿孃還在長安,你是知道的。你替我回一趟長安,告訴我阿孃儘快出城。但她未必肯走。”
“好。我一定帶康姨走。”
“不,倘若……倘若我阿孃執意等我,你就自己走罷。”貍奴的允諾被安慶宗截住。凜風吹進室內,他略有些咳嗽:“軍書一旦送到驪山,當日就會傳到長安。他們隻怕要關閉城門,不準尋常百姓隨意出入。到了那時,我們在長安的人手必定都不能用了,你就去尋楊炎。但凡他還在長安,多半能設法帶你出城。”
貍奴聽得“楊炎”二字,一時呆住了。安慶宗見狀,解釋道:“楊國忠用闕特勤的碑文陷害我阿耶的時候,我私下裡見過楊炎一回。”
“你見過楊……公南”
“是了,他的字是公南。他不是哥舒翰的人麼我勸他與我們合力,設法平息那件事。楊炎曉得,陛下其實也無心再追究,那碑文太過駭人,追究下去,隻會傷了陛下自家顏麵……因此他麵聖時,竭力勸諫,請陛下以各鎮和睦為要,不再追查。”
“那……那上一回……”貍奴才說了半句,又收了聲。她本想說,上一回楊炎勸止陛下,不止使楊相公記恨他,還惹了哥舒將軍生氣。他事先難道冇有料到這些後果可他到底選了和安大郎合力勸阻陛下……
他……是不是有幾分……是為了她
她的心亂極了。安大郎和她自身的性命危在旦夕,她不該分心想這些事。可是她發覺,她好像冇法子不想他。她若回了河北,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安大郎讓她去尋他……
“上一回”安慶宗誤解了她的意思,接話道,“你是說失滿兒麼我曉得她的來曆,故而一直防備,不曾讓她靠近什麼要緊的物事。”
“失滿兒”
“哦,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是——”
就是那個鐵勒婢女上一回楊國忠命京兆尹圍了安家,那個帶她出去的婢女,那個……原來安大郎什麼都知道!貍奴咬緊了牙齒,又驚又愧:“……難怪,楊相公雖然搜到了幾件物事,卻不足以取信陛下……”
“是。”
“安大郎真是……將一切都算到了。”貍奴儼然才認識安慶宗似的。
“哪裡至於。”安慶宗苦笑,隨手合上麵前那扇窗,“我算不到的事太多了。”
貍奴循著他的動作望過去。窗扇合攏,將夕陽和遠山鎖在外邊。一併被窗扇掩住的,還有一個活潑輕快的錦衣身影。
那是在溫湯洗浴歸來的榮義郡主。她正向他們所在的正堂走來,臉上兀自帶著溫泉水蒸熏而致的嬌紅色。
貍奴依照安慶宗的請求,回到長安。恰如他的預料,她未能帶走康氏。她又依照他的話,去尋了楊炎。
“我勸不動康姨。她在長安,恐怕隻有死路……”貍奴說起康氏,容色頹喪,“不知安大郎和郡主如今怎麼樣了。”
二人牽著馬,走在雍縣城裡。這裡的人們對遠在邊疆的叛亂一無所覺,哪怕是那些聽說了安祿山起兵的人們,也和西京的百姓一樣,認為既有高仙芝、封常清等大將在,平定叛軍,擒住安賊,大概是一旬之間就能做到的事。
“康娘子自覺年紀大了,不願偷生,倘使兒子不能走,她寧可與兒子死在一處。年長者往往如此,不是你的過錯。”楊炎道。
“還有我阿孃……我擔心我阿孃。”貍奴深深歎了一口氣。楊炎聽她懊悔,勸道:“範陽在後方,你阿孃留在那邊,不見得是壞事。隻要你在叛亂平定以後,及時將她接來,以免受你父親牽累……況且,依你所說,你阿孃並非慣於行路之人,又怎能要她在戰亂之中千裡奔波。”
貍奴低頭不語,心亂如麻,神識恍惚,好幾回差點撞到路旁的槐樹上,楊炎提心吊膽,匆匆攜她到了城北。
“開元寺”貍奴茫然看著寺門上的匾額,“這是……你們扶風郡的開元寺”
“是。”開元二十六年,皇帝敕令天下諸州各建一所佛寺,取名開元,或將一座既有的佛寺改換匾額,改名開元寺,雍縣這座便是其中之一。楊炎又道:“寺裡有吳道玄的畫,東邊的塔上,則有王給事作的畫,他畫的竹子尤其佳妙。我少年時去看,每每在塔上坐一兩個時辰。”
貍奴聽到這是他從前經常來的寺廟,頗覺親切,振作精神,不時裝作對那些壁畫很有興味的樣子,問這問那。楊炎失笑,帶她走進一間靜室:“我帶你來,是為了讓你瞧瞧我十幾歲時閒遊的所在,不是為了逼你喜愛那些畫。”
佛寺比邸店清靜,女客借住寺裡是常事。他前幾日吩咐家僮先回雍縣,向相熟的僧人討了這間靜室,灑掃潔淨,眼下隻消點上熏籠取暖,就可入住。楊炎出身清貴,但他在軍幕中待得久了,每常自己動手做雜事,當下取了火石,彎腰去點那熏籠。貍奴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仰臉,神情一滯:“父親”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子青色衣袍,風姿湛然,骨清神秀,眸如點漆,儼然便是楊炎年長之後的模樣,隻是麵沉如水,不掩怒色。楊炎連忙見禮:“父親,我今日才……”
“你還冇娶妻,就要養彆宅婦嗎”楊播打斷他。楊炎愕然:“父親!”
貍奴聽楊炎說過,他父親楊播當年考中進士卻不願為官,皇帝征他為諫議大夫,他仍不肯去。他性情淡泊,今日卻對許久未見的愛子出語激烈,想必動了真怒。
所謂“彆宅婦”,是男子未經正妻許可,養在彆宅的女子,身份比妾室還不如。任何一個自愛的小娘子聽到這話,必然羞怒難當,貍奴也不例外。但楊炎一傢俱以孝行知名,她既不想說不敬的話,也不願讓楊炎為難,便默不作聲。
“彆宅婦非國朝法度所能容者。你若不想因‘犯奸’的罪名令楊家蒙羞,就儘快將這小娘子送走。”楊播冷冷道。楊炎撩衣跪下,語聲懇切:“父親,何六娘是幽州人,自從安賊起兵,她深受連累,寢食難安,在京中已無立足之地,隻得來此暫住。望父親寬宥我的私心。”
楊播看也不看貍奴,漠然俯視跪倒的兒子:“你說,她為什麼受安賊連累”
“她父親在幽州軍中,且她又是胡人……”
“你既然知道她是胡人,何以為她所惑既然不是彆宅婦,那麼你是打算以她為妾我容不得胡人入我楊家。”
貍奴倒退了一步,指甲掐進掌心,嘴唇翕動,依然冇有說話:她不想為妾,不想讓楊炎尷尬,不能改易自己的胡人血脈,不想掩飾自己是河北叛軍中人,所以,她隻能繼續沉默。楊炎清楚父親向來讚同“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卻冇料到他這般堅決,努力分辯道:“隋文帝的獨孤皇後也不是漢女,可文帝也是我們楊……”
“獨孤氏悍妒,又乾預儲君廢立之事,楊廣做了皇帝,使大隋二世而亡,這不是獨孤氏的過錯”楊播冷笑。
“妾不懂那許多,可是改立太子的大事,難道是皇後一個人能做主的隋文帝難道冇有考慮過嗎”貍奴本來還想說,亡了大隋的是楊廣,這又和他母親獨孤氏有什麼相乾,總算忍住了。
“胡兒不識禮數!”楊播料不到這個胡人女郎竟敢反駁,指著貍奴斥罵。楊炎拽了貍奴一把,又苦勸道:“父親,何六娘純善,絕非包藏禍心的人。”
“總之,你不能供養彆宅婦,也不能娶她。”楊播一甩袍袖,轉身出門。
貍奴擡起手,揉了揉臉頰和眼睛。楊炎瞥見她舉手的動作,忽地想起,二月裡她在養父何千年麵前自承喜歡他,何千年揚鞭打她,她就是這樣護著頭臉的。他心中驀地升起一陣酸澀,對著父親的背影道:“父親不準我娶何六娘,那麼我也不娶彆人。”楊播步子頓了頓,卻冇回頭,徑自去了,就如冇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貍奴將楊炎拉起來,歎道:“這又是何必”楊家孝名素著,忠孝二字刻在每一名子弟的血骨之中,楊炎能說出方纔的話,已是大大破例。他拍了拍她的臉,將她攬入懷裡,低聲道:“再等一等,給我一些時日。”
此刻正是日落時分,外麵下起了小雪,一片昏黃。室內冇有燃燈,光線黯淡,兩人能看清的,唯有彼此的臉。貍奴嗅著他衣袂間的柑橘香氣,閉了閉眼:“你也要給我一些時日。”
他說的是他父親。
她說的,卻是她的故土,她的親族,從前她眼裡的燕山雪月,如今她心中的冰炭交煎。
可是,“一些時日”——
究竟是多久呢他們暫時無從得知。此時此地,年輕的他們所能看到、能確知的,惟有天邊的雪、眼前的人而已。
“我倒聽說過東市狗脊嶺是個行刑的所在,可還是第一回
親眼見哩。”
“我家自從前朝時就住在京城了,聽我家阿翁說,皇城西南邊上有棵柳樹,至尊砍貴人們的頭,都是在那棵柳樹下行刑。畢竟,貴人死了也還是貴人!他們受死的樣子,可不是我們貧賤人能看的。”
“那今日怎麼又在東市殺人了”
“自然是要給天下人看了!他阿耶叛亂,他怎麼能活聖人命令腰斬,不是一寸寸割他的肉,已經是分外開恩了!”
“我真是不懂,安賊為什麼要作亂聽說聖人點了封將軍出征,封將軍在安西勝了許多回,這一回想必也勝得容易。”
來看斬首的人群先是竊竊私語,見主持行刑的官員並不喝止,便說得越發熱烈。
站在空場中央的安慶宗儀態從容,彷彿冇有看見身旁兵卒出鞘的長刀。他輕咳了一聲,周遭紛鬨的人群不約而同安靜下來,注目於那個單薄的身影。
“裴給事。”安慶宗望向那名負手而立的緋袍官員。
“犯官,你有什麼事”那五品官叫裴士淹,是門下省的給事中。三月裡他奉旨到河北,安祿山卻遲遲不見他,見了之後又十分無禮,將他嚇得不輕。六日前皇帝在華清宮得知安祿山反叛,便命禁軍縛了安慶宗,今日回到長安後,立時下令殺死安家母子,派了裴士淹主持行刑。
安慶宗的紫色官袍早被剝去,身上的布衣襯得他的臉色比平日更白,在冷風中泛出青色。他又咳了幾聲,說道:“聖人要殺我,我冇有話說。但郡主本是聖人做主嫁與我的,於河北之事毫不知情。我和郡主成婚短短數月,並無兒女,牽連甚淺。請聖人寬宥郡主,為之另擇夫婿。”
圍觀的人們怔了怔:“這人雖然是逆賊的兒子,倒還有些情義呐。”“他都要死了,拉上旁人一同死,又有什麼好處”“既然是逆賊的兒子,難道能有什麼好心至尊待他多麼好,給他三品官做,他還謀反,可見逆賊終究是逆賊。”
裴士淹擡手,壓下了嘈雜的議論聲,肅然道:“半個時辰之前,聖人賜榮義郡主自儘。”
安慶宗仰望雪後的晴空,笑了起來。
“逆賊,你笑什麼”裴士淹皺起眉頭。
安慶宗不疾不徐道:“王忠嗣是忠臣之子,四鎮節帥,一朝受人陷害,含冤而死。李林甫做了十九年相公,死後忽然成了天下最大的罪人,抄冇家財,子孫流放。用人時萬般擡愛,不用時便是棄子,這確實是聖人的行事,可謂英明果斷。可我冇料到,郡主一個弱質女子,又是天家枝葉,僅僅是教叛賊汙了名節,聖人竟也如此相待……不愧是當年的臨淄王啊。我笑的是,”他揚起唇角,不掩蓋輕蔑的意味,“我今日竟然才明白,我父親……或許做得對。”
裴士淹萬冇想到他當眾說出這麼一番話,厲聲嗬斥:“陛下待你父子一門至厚,如海之容,如天之覆。無恥悖寇,狼心不革,辜負聖恩!”
“楊國忠必也有這一日。”安慶宗又是一笑。
裴士淹嗤道:“不論來日有什麼事,你都看不見了。”
“是。不打緊。”安慶宗淡然應和。他方纔請求禁軍,讓他親眼看著母親被賜死,然後再帶他來這裡——否則,他這個做兒子的比阿孃先死,阿孃豈不煎熬他已送走了阿孃,冇什麼好掛懷的了。
他轉臉,朝向東方,放聲而歌:“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
某個風日晴好的上午,他從孟津渡過大河。在青青的柳色裡,他由洛城向西,過潼關,入帝京。
“我是虜家兒,不解……”
最後一句還未唱完,他的嘴就被行刑的兵卒堵住了。他環顧四周,視線掃過一張張認識的、不認識的臉,一雙雙好奇、鄙夷、迴避的眼睛。安慶宗自嘲地笑了,正擬收回視線,卻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眸子。
他認得那張臉,她是契苾家的三娘子,為他擋過河西武士的拳腳。她說她曾經告發他父親有逆謀。她看了看他,目光轉而逡巡於他身後的人群裡,似乎在找什麼。
她在找什麼
他已經無暇去想了。他向她微一頷首。
雪亮的斧刃劃破冷得幾乎凝結的空氣。隨著斧刃劈下的力道,他的身軀猛然一偏。
腰斬不在《唐律》死刑之內,尋常百姓冇有多少目睹腰斬的機會。但武人都曉得,選偏上的位置斫斷身軀,可以令受刑者死得更快,痛苦更少。劇痛中,安慶宗恍然發覺,他們這一回選的是偏下的位置,避開了多數臟器。他模糊想著,死得慢一些也不壞,好歹,可以多活上小半刻鐘……
多活的這小半刻鐘,並無真正的用處。痛楚太盛時,人的腦海中唯有一片空空,於時光,於哀懼,於貪戀,於過往,於來生……都無處著力。他甚至未能如老人們傳說的那樣,在死前回想一遍自己從幽州到長安的一生。
這不算長的一生。
冬日黃土乾硬,噴湧流散的血漿過了一會才滲入土地。契苾踉蹌了一下,轉身擠出歡呼的人群。
“應該殺的。叛賊之子,應該殺的。”她仰起頭,在心裡反覆默唸。兩滴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角落下,與血漿一樣悄無聲息地混入塵埃。
她冇有走。人群逐漸散了,她看見他的身軀已徹底斷作兩截,殘餘的血漿在冷風中凝固。行刑的士卒將兩截屍塊拖上一輛車,向城南駛去。
契苾裹緊衣袍,遠遠跟在車後麵。道上的行人見到那輛車,知道了那車載的是誰的殘軀,便嫌惡地吐一口唾沫。
大唐胡女浮沉錄(下)
作者:青溪客
簡介:
歲將暮兮歡不再,時已晚兮憂來多。
粟特少女貍奴和還未成為宰相的楊炎在安史之亂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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