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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4章 (04)長安道上春可憐 搖風蕩日曲江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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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長安道上春可憐

搖風蕩日曲江邊

(二)

長安行樂地,光陰之流駛,亦似比彆處更迅疾,更不易察覺。轉眼之間,半月已過。

三月三日的曲江喧闐無比,到處是歌聲和笑聲。堤岸邊的草地一如裀褥,坐滿了出遊的男女,每個人的麵前都擺著果子、糕餅、酒肉。樹枝上掛滿各色彩帷,帷幄中不時傳來女郎們的嬌笑。有些地方並非用帷幔分隔,而是用女郎們解下的外衫圍起來的,情味靡麗香豔,叫一眾外國學生看呆了。

有的貴人自家帶了樂工、樂妓,鋪開琵琶、篳篥、羯鼓、臥箜篌、小箜篌等樂器,奏著龜茲、疏勒的曲子。水邊樂聲悅耳,引得黃鶯、乳燕紛紛飛下,徘徊不去。鴛鴦、遊魚循聲遊向岸邊,立在岸邊的貴婦們便命侍婢投擲吃食。穿錦袖白襖,繫著紅色抹額的舞者隨樂聲舒展雙臂,跳起了高昌舞。

“我們當真不合在今日出遊。”日本學生膳大丘擦拭額頭上的汗。

“膳,你總是畏懼人多的地方。依我說,你就不該來中國……嗯,不該來長安。長安有百萬人居住,你何必來這裡吃苦”另一個學生藤原刷雄(1)不以為然,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襴衫。每當身邊有戴著帷帽的女郎們笑鬨著經過,他就格外努力效仿大唐士人的行止,仰起頭,迎風而立,像開屏的孔雀。

膳大丘低聲嘀咕了一句。新羅學生崔簡卿道:“何六娘不是說過,我們可以提前幾日來踏青是你們自己擇了今日,如今就不要嫌人多了。”

貍奴衝他感激一笑,打圓場道:“聽說今日至尊在曲江山亭賜宴百官,登紫雲樓。我們興許還能遠遠望見至尊哩。”

學生們發出歡叫聲。貍奴又數了一遍人數,終於放心,靠著一棵柳樹坐倒。曲江西側便是高聳入雲的大雁塔,可她來了長安二十日,至今還冇登過雁塔,冇去過杏園。

“想來……杏花早就謝了。”

料理外國學生的起居並不容易。他們住在鴻臚寺的四方館裡,每日到國子監讀書,紙筆、衣糧都是貍奴跑去領來分發。有人生病,她去尋醫官。有人思鄉難過,她就帶他們去東西二市遊玩,或者去佛寺、道觀。總之,她雖然說是在鴻臚寺幫忙,實則更像仆婢。

這一回上巳出遊,她一個人帶了十八名留學生。她獨個兒跑前跑後,向鴻臚寺的主簿請求撥給錢銀,購買酒食、租賃牛車,又在契苾的提點下,對比幾家食肆的吃食,擇其質優價廉者。這一路下來,就算她自幼擅長騎射,體力過人,也甚是疲乏。

當日契苾聽說,範丞隻派了她一個人,憤憤道:“範丞分明是有心為難你。要我與你同去麼”

“他也不是為難我,大約隻是冇有料到這件事如此瑣碎。”

貍奴反手捶了捶後背,取了一塊花糕。這糕名叫“花截肚”,內裡裹著搗爛的花瓣,取自各種時令花朵。她咬了一口,隻覺齒間滿是桃花的香味,不由眯眼。

“哎!哎!你怎麼了”學生中忽然有人驚叫。貍奴起身看時,見是那個叫膳大丘的日本學生倒在地上,滿臉痛苦,雙手抓著脖頸咽喉處,呼吸粗重,似乎立時就要閉過氣去,眼中流淚。她用力掰開膳大丘的手,喚了幾聲,他臉色越來越紫,全無好轉。兩名學生上前按壓他的胸口,卻無濟於事。

貍奴惶急,舉頭四望,見到水邊有座精巧山亭,亭中幾名貴婦對坐談笑,周遭仆婢環繞。她拔足飛奔,到了山亭前,正巧有一名婢女轉了出來。貍奴忙道:“請問姊姊,你家的娘子出門,可帶了懂醫術的仆婢麼與奴同行的學生髮了急病,情狀不妙。還望娘子慈悲,遣人過去救治!”

“是什麼人哪”亭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婢女稟告幾句,女子吩咐道:“帶上來。”

貍奴上了台階,施禮懇求:“那學生命在頃刻。娘子仁心,可否……”

“‘赤腳人趁兔,著靴人吃肉’麼。”貴婦冷笑,輕輕抖了抖輕紗衣袖,袖口的芝草紋樣隨著流水般的衣料,舒展開來。她的衫子是銀紅色,襦裙則是石榴紅,和貍奴的裙子顏色差相彷彿,料子光豔細膩,裙襬上斜斜繡著花朵。

貍奴垂著臉,那裙襬就在她眼前搖曳。她看得出,那幾枝花是薔薇。薔薇是紅色,長裙也是紅色,故此繡的人隻用線勾勒出薔薇花瓣的形狀,並不另外填滿內中的顏色,反而顯得那些花朵靈動飛揚。六破裙襬晃動搖曳之際,儼然有明霞墜地一般的燒春之景。

她按了按自己的裙角。她的裙上,也繡了幾朵薔薇。她從小就喜歡薔薇,阿孃有時在她的衣上裙上繡薔薇的紋樣。

“無禮胡兒,見了郡王妃,為何不拜!”婢女叱道。

貍奴兀自在想貴婦那話究竟何意,聞言立刻醒過神來,跪倒在地。當今一共有二十位郡王,十九位是皇孫,還有一位是東平郡王安祿山將軍。這位王妃當然不是安將軍的康氏娘子,那麼她是哪位皇孫的妻子

另一位年紀稍輕的黃裙貴婦笑道:“胡兒,這裡是帝京長安,不是什麼邊鄙州縣、化外之地。你在外行走,須得學好漢話。‘赤腳人趁兔,著靴人吃肉’,是說你想要不勞而獲。”

貍奴惦記膳大丘,隻想儘快脫身,笑著奉承:“‘臣急告君,子急告父。’正是因為殿下身份高貴,兒才前來求告。兒心急失禮,望殿下寬恕。”

“我表妹說你不通漢話,你便故意賣弄。常聽人說胡人生下兒女,便以石蜜啖之,欲其長大後說話動聽,看來不錯。”王妃拈箸,緩緩夾起一個玉露團。她吃了一口,隨意擲回盤中,指著貍奴,對婢女道:“給我剝了她的衫裙。”

“什麼!”貍奴疑心自己聽錯了。兩個健婦走上前來,一個按住了她臂膀,另一人動手來扯她的衫子。

貍奴連忙掙紮。她力氣大,慌亂中一把將剝她衣服的仆婦推倒在地。王妃眉毛一挑,丟了個眼色,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將貍奴按倒。貍奴的頭被壓得很低,鼻尖碰到了地麵,嗓音悶悶的:“殿下,為、為什麼要剝掉我的衣衫”

“你冒失闖來,大聲聒噪,驚了王妃。”黃裙貴婦端起一杯烏梅飲。

王妃擡眸,望著曲江池上飄蕩的浮萍:“胡姬慍羝,配得上紅裙和薔薇花麼。”

所謂慍羝,便是腋氣、狐臭的意思。貍奴怔住,張大了嘴:“我……”她不知該從哪一句開始辯駁,“我冇有……冇有腋氣……”

王妃自與黃裙貴婦談笑,不再理她。婢女走到她身邊,雙手一翻,“哧啦”一聲,貍奴的外衫登時裂開,片片掉在地上。貍奴大驚,反肘一頂一錘,用上了在幽州軍中學到的技擊之術。按著她的那名侍衛痛叫一聲,竟是被她擊中了胯間。貍奴跌坐在地。

王妃變了臉色,厭惡道:“果然是毫無廉恥的胡兒。”

貍奴急聲抗辯:“幽州節度使安將軍也是胡人。哥舒將軍的父親是突厥人,母親是胡人。他們都是國之長城,王妃怎能如此輕貶胡人”

“一個小小胡女也敢用國之柱石比擬自家,我看你是發昏了。讓她洗洗臉,醒一醒罷!”

貍奴被侍衛們拖到水邊。侍衛們手上加力,她的頭臉浸入水中。貍奴從未學過在水中閉氣,立時便吞了好幾口水。她不停晃著身子,力圖擺脫鉗製,卻冇有用處。水下靜得可怕,曲江池邊的笑鬨聲、舞樂聲、鳥鳴聲都不見了,她隻能聽見自己一邊咳嗽,一邊不停吞嚥池水。

水流在耳邊鼓盪,她肺裡的空氣越發稀薄。難道剛來長安,就要死在這裡麼冇有這種道理!貍奴奮力掙紮,猛然掀倒了身後的侍衛。“嘩啦啦”幾聲,她和那名侍衛同時跌入水中。她喘息著將頭擡出水麵,剛吸了一口氣,便被守在岸邊的侍衛們按了回去。雙耳再次冇入水下的一瞬間,她似乎聽到王妃在怒斥什麼。

她混沌地想,這裡靠近岸邊,水麵應當不高。她試著站起,卻碰不到水底,雙手也無處借力,於是重新紮進水底。反覆兩三回之後,她的氣力逐漸耗儘,心神逐漸昏蒙。她看見金色的陽光照進水底,投在沙石和水藻上。

不能給阿孃買阿月渾子了麼……

還冇有穿過薛四送的那件貂裘呢……

她忽而感到,自己的脖頸被什麼物事撐了起來。她的口鼻露出了水麵。陽光隔著眼皮刺痛她的眼睛。她大口呼吸,頭腦依然混沌。

過了許久,貍奴才能夠坐起。她擡手,擦了擦眼睛,發覺身上披著一件寶藍色的半臂。她剛要說話,又“哇”地吐出兩口水。她抹著嘴,側過頭,讓耳中殘餘的水流出來。

“小娘子不要急著起身。頭還痛麼”兩個男子坐在她對麵,一個穿著玄色長袍,約摸三十出頭,眉目炯炯,肩寬背挺。她看得出,他是她的同類,是個武人。開口發問的那名男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紀,顯然不是武士,卻也有一種慷慨豪邁的氣度。他身邊放著一麵紫檀琵琶,衣衫鬢髮儘濕。

“我……”貍奴隻覺茫然,緩慢坐直了身體,“多謝郎君救命。”

“不急,你……”

貍奴忽地想起什麼,一聲驚叫:“膳……膳大丘!”

那名男子忙道:“為輔已經救治了那位日本學生。”指一指旁邊的玄衣男子。

“啊……多謝,多謝這位郎君,多謝。”貍奴綻開笑容。

玄衣男子道:“某不過是見過相似的病人罷了。那倒也不是病。”

“什麼不是病”

“有些人的喉嚨、鼻孔吸入柳絮時,便會胸悶、氣喘、流涕,嚴重時可致喪命。某讓他用清水沖洗鼻腔,又用布蓋上他的臉,緩解症狀。已經有人送他回去了。”

貍奴長籲一口氣,與兩人通了名姓。救了她的那名男子叫雷海青,是梨園的樂工。那個玄衣男子則是宮中的射生子弟,姓張,名忠誌,字為輔。說來,張忠誌與她還是幽州同鄉。他本是奚人,幾年前隨著安祿山入京,因為騎射出色,被聖人留作射生子弟,得以出入禁中。她見到同鄉,也自歡喜,卻不知如何感謝雷海青。雷海青爽朗笑道:“我愛樂成癡。何六娘若是想要補報我,就將你知道的閭巷歌詩、胡人小調,都唱給我聽。我極愛采錄民間的曲調。你從河北來,定然聽過奚人、契丹人、突厥人的許多歌子。我也曾叫為輔唱奚人的曲子來聽,但他隻會彈奚琴,唱歌可謂嘔啞嘲哳,我實在聽不入耳。”

貍奴撲哧笑了。

三月初三的陽光暖而不烈,透過柳蔭,灑在她皎白的臉龐上,篩過臉上的細小絨毛。藍色眸子裡漾著光和笑,比於闐最好的瑟瑟還要清透。張忠誌望瞭望那雙眼睛,旋即移開視線。

(1)膳大丘和藤原刷雄是日本天平勝寶四年(752,文中時間的前一年)來留學的兩個學生。見(日本)木宮泰彥著、胡錫年譯《日中文化交流史》,

第136-13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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