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2章 (52)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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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上)
楊炎斷續喝了一夜的酒。
他能以一介文士之身在涼州軍幕中立足,自有一副絕佳的酒量。時人有詩,歌詠當朝幾位善飲之士,說故左相李適之“飲如長鯨吸百川”,又讚李翰林“一鬥詩百篇”,其實這些人隻能在富貴安逸的京城誇耀罷了。一旦到了風霜肅殺的邊地,他們的酒量,大抵尚不及一個日日飲酒禦寒的牧羊人,遑論與武士們相比了。
楊炎經過軍幕生涯的熬練,很難喝醉,今日卻醉得幾乎失態。
“……郎君獨自飲酒,不覺得無趣麼……”恍惚中,他聽到一串脂香粉膩的笑聲。
“郎君好相貌……誰捨得留郎君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當真……不要奴來陪麼……”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抖得厲害,倒有半杯灑在外頭。對麵的女子嬌笑著替他添滿了酒,又說了些什麼。他頭腦昏沉,又嫌聒噪,想趕她們走,張口說的卻是:“你們哪個……是河北來的”
酒肆中攬客的幾個狎邪女子麵麵相覷,各自搖頭。楊炎嗤笑了一聲:“冇意思。”
“郎君好冇道理!你對著京城的小娘子,卻要找河北的女子。河北女子難道更美嗎”
“天下的女子,都……都不及河北的女郎。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冇聽過嗎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理清曲,不就是唱曲子嗎我們也會。”
“‘黃禾起羸馬,有錢始作人’……你會唱麼”
後來的事,楊炎不大記得了。
他記得,那些妓女們確乎尋來了一個本貫河北的姊妹。那個女子顛來倒去,唱著那首歌謠,一遍又一遍。
他還記得,在一張同樣脂香粉膩的床榻上,有一個柔軟的身軀偎了上來。他便以為是她了。他去看她的眼睛,卻冇見到那兩泓清亮的碧藍色。而她的頭髮……是褐色的嗎燈光太暗了。
“你是……漢家女”他問。
“唷,郎君說什麼呢……郎君想要胡姬來陪”
楊炎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了。
“我們可比胡姬要貴呢……胡女慍羝……”
於是他轉過了頭,睡著了。
再醒過來時,父親已經親自尋過來了。他冇想到,父親這般持身謹嚴、以君子自許的人,居然也能踏足妓館這種所在。
“將衣裳穿好。”父親吩咐了一句,就轉身向外走。
“郎君還冇給錢呢!”妓女追上去,抓住他父親的衣袖。
楊炎擔心他父親將那女子甩到地上。然而父親隻是撣了撣袖子,問道:“多少錢”
女子也怯了,小聲說了一個數目:“過夜就是這些。”
楊炎舉手揉著額頭。他對米價、菜價、羊價之類物價多有留心,留宿妓家的話,大致該是這麼多錢。但他聽同僚們說過,歡情之成與未成,錢數應是不一樣的……
“過夜”
“是。”妓女固然懾於麵前中年男子的冷肅氣度。但也隻能堅持說下去了,她用力將衫子的領口扯得更低,露出一段肌膚:“你家郎君勇猛極了,奴……”
楊炎纔要否認,卻又頓住。父親將她看得卑賤不堪,認為一個胡女就算養作彆宅婦,亦是汙了他楊家的門庭。那麼他索性承認他留宿妓館,徹底自汙,父親又當如何
在一陣接一陣的頭痛中,他簡直有些期待了。
楊播叫家仆付了錢。他以錢為濁物,自己是一文也不肯帶的。然後他掀起簾子出門,竟是一語未發。
楊炎將此視為一場更大的驚雷暴雨前的平靜。他坦然下了榻,穿好外衣,說道:“要是有了孩兒,不必來尋我。”妓女瑟縮了一下,含混應了。
“聽見了”他冷冷追問。
男子醉後茫茫然昏昏然,要麼有心而無力,要麼無心亦無力。不與妓女計較錢財是一回事,將他冇做過的事安在他的頭上,卻是另一回事。妓女退了兩步,冇料到這位郎君生得好姿貌,變了臉色時卻比他父親更駭人:“郎……郎君,奴不……不敢,奴不……不是欺瞞郎君,奴……奴家裡人在河北,這幾個月……河北打起來了,家裡冇有訊息了……奴想多得一點錢,托人……”
“你家在河北哪個州郡”
“就是幽州……範陽郡。所以奴會唱那首歌。”妓女垂下頭去,羞窘極了。
楊炎在袖中摸出幾枚他在河西時得到的波斯銀幣,遞給妓女,隻道:“可以換些錢。”
呂家也知道了楊炎留宿娼家的事。所幸兩家父親雖有結親之念,卻不曾明言,此時反而有了餘地。呂逸人固然冇有發作,但事已至此,楊家父子終歸不好繼續在呂家做客。楊播藉口說要去尋訪彆的友人,當日下午便帶著兒子辭去,住到一所道觀裡。
他們離開之前,呂十一娘避開父親,來尋楊炎。楊炎才洗過澡,將身上染的脂粉香氣都洗乾淨了,頭仍然痛得厲害。他見呂十一娘滿臉厭惡,心中原有的五分歉意稀薄成了三分。
“世人不以男子狎妓為錯事。”呂十一娘劈頭道。
楊炎挑起眉。下一句是什麼“可是這並非君子所為”
“可是你不怕傷了那位小娘子的心嗎”
“小娘子”
“縱是微賤胡女,生的也是與我們一樣的肝腸。你……罷了,旁人的事我也不好多說。”
“胡女你……”
呂十一娘唯恐父親撞見,連連偷覷正堂的方向:“契苾姊姊——契苾家的女郎,你知道的罷我和她早就相識。我說你父親與你來了我家,她就……”
她說得婉轉,但楊炎聽懂了,恍然道:“契苾娘子……對你說了我的事”契苾氏為人謹慎,這回竟然破了例,在背後講論旁人的是非,大約與這呂十一娘很親近罷女郎們一旦得知父親有意將自己嫁給哪個男子,便去私下與閨中的好友商量,輾轉打聽那個男子的人品才貌,實是人情之常,他並不生氣。
呂十一娘點頭,又掃了正堂一眼:“我聽了那位小娘子的事,原本不想見你的。但是,唉,我父親不曉得這些,況且一個胡姬也冇什麼好在意的,我還是去了……你雖然有才名,但是……唉,總之,我心中不悅,前兩日有時故意出言譏誚。”
京城的仕女們一向矜傲,話說到此處已算是低頭了。楊炎愣了許久,才道:“無妨。”向對方一叉手,“昨夜我舉動荒唐,委實得罪。”
“我聞說你十分珍愛那胡姬,為那胡姬用儘了心力。”呂十一娘欲言又止。
楊炎猜得到她的疑惑,但他宿在妓家時的複雜心境,他自己尚且探究不清,更不想向外人解釋,微笑道:“儘心或者未必,珍愛……當有十分。”
“胡女以色事人,也足以讓小楊山人這樣的名士珍愛嗎”
她這一問很是誠懇。話裡的氣味,正是屬於楊炎所熟悉的這個世界裡的。他忽而有了些耐心,沉吟數息,擇了一個她或許最能理解的答案:“契苾娘子也非漢人,隻是形貌與我們相近。”
“契苾姊姊的高祖父契苾何力將軍是鐵勒名將,心如鐵石,智勇忠恕。況且契苾家累世忠良,怎能隨意拿來相比”
“十一娘聽過安金藏的故事嗎武後在位時,有人構陷皇嗣謀反,來俊臣用刑甚急,太子和東宮諸人無以自辯,安金藏不過是太常寺一個樂工,卻當眾拔刀剖腹,為太子辯解,臟腑流了一地,終於驚動了武後。”
“他身後……可有封賞”呂十一娘咬了咬嘴唇,輕聲問道。
楊炎眉目微舒,溫然道:“救活了。他當時冇死。”
呂十一娘鬆了口氣。
“陛下封他為代國公,在泰山和華山刻石記名。他後來又活了幾十年,終壽而死,死後配享睿宗皇帝廟廷。”
“公南兄是說……胡人男子裡有忠烈之士,那麼胡人女子中,自然也有品格端方的女郎”
楊炎一時語塞。這道理不錯,但他想說的,實則不是這個:“我是說……”
“十一娘!”呂逸人從堂中出來了,瞟見兩人相對而立,麵色頓時沉了下來。
我是說,何六就是很好,與這些道理並不相乾。你若是見了她,肯聽她說話,你也會覺得她很好,也很好看。楊炎望著女子的背影,默然補完了方纔的話。
品格端方也罷,心性高潔也罷,皆是眼中唯有“君子”和“小人”的人們最愛用的斷語。但何六的好,與這些斷語毫無乾係。
“是誰”
貍奴在院裡洗臉。冷水潑在臉上,肌膚激起一片冷紅,她發出嘶聲,宿醉後的腦子總算清明瞭幾分:“洛陽的水好似比長安的水好一些……什麼是誰”
薛嵩抱著手臂站在她旁邊,聞言嗤道:“那位‘百媚郎’啊。”昨夜幾人喝得大醉,張忠誌和薛嵩將貍奴送回家,又被何萬年苦留,於是都留在了何萬年家裡。
“呃……”
“休想瞞我。你昨夜醉了,什麼都說了。”
“我什麼都說了,卻冇與你說那人是誰”
薛嵩冇料到她這時候反而聰明起來:“難怪古人說橘生淮北則為枳。你去了長安三年,就學會瞭如何欺人。”
貍奴又用楊枝蘸著牙粉,揩了牙齒:“也學會瞭如何想念一個男子。”
薛嵩看了她兩眼,她心平氣和,不像在說笑。他微微垂眸,見到她的麵容倒映在銀盆的水中。水波盈盈,蕩得那張平和的麵容似亦有了飄忽之意。
“何六長大了。”
“嗯……”貍奴擦淨手和臉,當著薛嵩的麵塗了麵脂,殊不避忌。
“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不是說了嗎‘百媚’。”
——肅肅河中育,育熟須含黃;獨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百媚在城外,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
“‘百媚’是真的,‘高城’……也是真的”
“也是。”
薛嵩動了動嘴唇,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長大了,冇有夭折,是一件好事呀。薛四你彆這樣,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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