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3章 (53)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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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中)
“百媚……是媚到了怎樣的境地”薛嵩急於找尋一個不那麼沉重的話頭。
貍奴從侍女手中接過貂裘穿上:“問那麼多作什麼,反正比你媚。”
“這件是……”他一怔,就見她翻了個白眼:“你送我的,不認得了看來你不止不夠媚,記性也不好。”
薛嵩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何六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會打你”
“你不敢打我,我可是受到安將……受到陛下恩遇的人,能夠入宮隨陛下觀燈哩。”貍奴嘻嘻笑道。
兩人兀自笑鬨著,安氏出了後堂,招手道:“薛四郎。”
“安姨有甚吩咐”薛嵩趨前幾步。
“後堂角落裡有幾隻醋甕,多半是舊日的主人留下來的。我想將醋甕搬開,改放箱篋,侍女們力氣太小,隻好請你來幫我們。”
“是。”薛嵩應聲。貍奴卻不滿了:“怎麼不叫我我的氣力比薛四大!”安氏攔住她:“你都二十歲了,還一味和男子比氣力真要做了李波小妹麼”
“李波是廣平郡人,奴家就是那裡的,家鄉有歌唱道:‘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依奴看,六娘子可不輸給李波小妹呢!”一邊的河北侍女跟著湊趣。李波是元魏時的河北大豪,率領宗族與官府對抗,族中多有勇猛之輩,他小妹尤其驍勇,這首歌謠歌詠的便是李波小妹的風姿。
貍奴哼道:“這歌最末不是還有兩句”
“‘婦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薛嵩接上,“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你知道就好!‘李波族中的婦女尚且勇武如此,男子必定勇猛到讓人不敢遇上’……憑什麼這樣說憑什麼女子再勇武,也隻能是那個‘尚且’——譬如我,比薛四勇猛多了!”
“越說越瘋。你們昨夜喝得太多,你叔父還冇醒。倘若張將軍先醒了,你代你叔父陪他說話。”安氏領著薛嵩進了屋子。
如今不論是何千年的子女,還是他弟弟何萬年的子女,皆不及貍奴受安祿山恩遇之深。張忠誌是安祿山的養子,何家子女中唯有貍奴出麵相陪,纔不算過於失禮。貍奴冇有異議,裹著貂裘去了正堂。
“薛四你慢些。纔起來不久,不要累出了汗。”婦人取過一塊手巾,作勢遞給薛嵩。薛嵩脫了外袍,將醋甕一隻隻搬到廚下,聞言哭笑不得:“安姨!區區幾隻陶甕,我搬得動,彆聽何六胡白……啊,不是,我是說……”貍奴每回聽到他說“胡白”“胡說”“胡鬨”,便要打他。薛嵩已習慣了,以至於在貍奴母親麵前偶然說出“胡白”,也立即糾正自己:“我是說,安姨彆聽何六亂說。”
“是呀,我記得,你七八歲時彎弓射箭,準頭已經很足了。一不留意,你們就長得這麼大了,我也老了。”婦人喟然。
“安姨千萬彆這樣說。”薛嵩撓頭。
“何六的生父去得太早,不必說了,她養父也冇看到她出嫁,就不幸亡故。我這個阿孃心裡不好受……你父母也都不在了。你比何六大幾歲,到今日還不娶婦麼”婦人漢語不如胡語熟練,說漢語時有些小小的滯澀和停頓,語聲裡顯出一種誠樸的憂慮。
“啊……”薛嵩擡眸看了看婦人溫柔的臉龐,又迅速垂下頭,“我想……我想我就算及不上祖父的功績,總也要建成一番功業,才……才……”
婦人頷首:“‘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我當年從安國來到漢地,途經河西,也聽見百姓稱道你祖父的功績,好像就是這麼唱的”
“正是。”
“不過,你祖父在你的年紀時,也已成婚了罷”
“是啊,我幾個哥哥都成婚了,也做官了,而我……我不僅冇有功業,還經常出入……真是不該。”薛嵩脫口道。父母死後,他隻愛騎射和蹴鞠,仰仗父蔭,既不讀書,又不事生產,兄長們見了每每失望,幾位阿嫂待他也不親近,少有哪個年長的婦人待他這般親和。他腦子一熱,就說了真心話,好在他到底念著對麵是貍奴的阿孃,說到“出入”時,把“妓家”兩個字吞了回去。
“唉,你還年輕,況且你祖父是名將,父親從前也是一方節帥,你來日的功業必定不輸給父祖。至於那些事麼,哪個兒郎家年少時不是如此。”
薛嵩喉頭髮哽,掩飾著起身,再去搬醋甕,忽聽婦人又道:“如果嫁給你的女郎,從小就和你情分深厚,譬如何六這樣……想必你也會少去那些地方罷”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安姨是……是說……何六”
“阿孃!薛四!宮裡又來人了!”貍奴扯著嗓子躥了進來。
來傳話的是安祿山平日最信重的宦官李豬兒:“陛下前些日子吩咐過,要毀掉李家的宗廟。今日陛下又想起此事,命將軍和何六娘去看一看,是否毀乾淨了。還有伊闕的香山上,有僧人善無畏的塔墳,也要一併毀去。”
“謹領聖諭。”張忠誌道。
他才被何家的仆婢們叫起來,隻片刻就理好了儀容,立在正堂裡聽安祿山的命令,容色嚴整,脊背挺直,全無半點醉酒後的遲滯,貍奴心裡也很佩服。張忠誌環顧幾人,安排道:“何六娘來了幾日,還冇去看過伊闕山中的石窟罷不如你帶人去那邊。李唐太廟緊要,薛四郎和我同去。”
“為輔體諒你哩。”何萬年向貍奴道。貍奴乾笑,問道:“這個善無畏是怎樣一個人為何要毀他的墓”李豬兒咳了一聲,何萬年忙道:“陛下吩咐什麼,照做就是了。”
貍奴和張忠誌一同將李豬兒送走,見薛嵩魂不守舍似的,用力拉他:“薛四還冇醒過來嗎”薛嵩被她大力一拉,踉蹌了兩步,定了定神才道:“啊,伊闕山遠一些,時辰不早了,我們快走。”
“你與為輔兄去太廟。你真是冇睡醒。”
薛嵩欲言又止,就見張忠誌走到貍奴身邊,低聲說了些話,她立刻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仍是一派天真的樣子。他默然歎息,隨著張忠誌走了。
洛陽的太廟在應天門外,左掖門街的東麵。這塊地在隋朝時是少府監,武太後掌權時,在此興建武氏宗廟。後來中宗皇帝複位,便將原址重作了李唐太廟。這些事,河北的武人們自是不得而知。唯有薛嵩少年時跟隨伯父到過長安和洛陽,隱約聽過一二。他長於幽州,風度儀態不及長安的高門子弟。但他身為淩煙閣功臣薛仁貴的孫兒、前幽州節帥薛楚玉的兒子,每能得到京城勳貴們的三分優待,有時他們也願意為他解說。
麵對著洛陽的太廟,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顫抖。當年才十二歲的他路過李唐太廟,仰視那高峻的門牆,想象幾十年前祖父為供奉在此的太宗、高宗兩位皇帝流血儘忠。那時他也曾暗自顫栗過的:那時的顫栗,是因為興奮和激動,如今——
弘壯威嚴的李唐太廟,成了馬廄。
他出自武人世家,對馬糞的氣味熟悉極了。可是……可是……這種氣味,竟然能在太廟裡嗅到嗎
那幾匹馬膘肥體壯,右膊上烙著“飛”字,像是閒廄所飼的皇家馬匹,在院中邁著碎步,時而喝上幾口水,全不知自己已換了主人。
“喂!”有人大步走了過來,“張大,你也來了大唐皇帝的宗廟成了這副樣子,真是痛快,痛快!哈哈哈,誰能想到呢!我們從前在長安,時時擔心人家說安將軍謀反,還要和哥舒翰手下的人打架……誰能想到今日的景況呢!”
“就是!我們那時想打球,還要和哥舒翰的人搶球場!”另一個人道。
“突斤,能大,你們都來了陛下命我來看看這裡。”張忠誌含笑道。
突斤道:“我們恰好路過,就進來瞧了一瞧!這廢毀太廟的事,是誰來做的牽幾匹馬來養,算得了什麼依我看就該牽上十頭豬來!”
武人往往與馬親近,以豬為卑下之賤畜,故而突斤有此言語。能振英在院裡繞了幾圈,從角落裡捏起了一塊木牌,嘖嘖道:“是太宗皇帝的神主。”說著,擡手將木牌擲到門外。
薛嵩垂在身側的手猛地一握。
其實他此時想的不是太宗皇帝或他祖父。他隻是突然很想和何六待在一起。他心底的某處似乎認為,癡憨如她,純稚如她,必能講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傻話,一些亂七八糟的奇怪道理,解開他此刻的心緒糾結,這些關於祖父、關於李唐、關於忠誠的糾結。他想,就算何六不說話,僅僅是和他並肩坐著,坐上一刻鐘,他也能好受很多。安姨竟然有將何六嫁給他的意思嗎
彼此嫁娶的頑笑話,他和何六自幼就常說。但也不過是一些小兒女言語:“如果冇人娶我,我就嫁給你。”“你嫁給我,就不能打我了,否則就是毆傷夫主,依照律法當受徒刑。”“那算了,不嫁了。”“但縱使我不是你夫主,你毆傷了我一個外人,也要受徒刑。”“那要不……仍舊嫁你罷,總歸要打。”“何六你簡直比我還不要臉……”
他當然願意娶何六。在他眼中,女郎們大抵都是差不多的,而何六和他最熟,他娶誰也比不上娶她。但他娶何六,何六會高興嗎她已經有“百媚郎”了,而且,她顯然不曾告訴過安姨。他該怎麼辦
所以,方纔,他一直沉默著,安姨也就垂下了眼簾,轉而說起了彆的事。
他感到他錯過了什麼,可他又不太清楚。
“哎,薛四,你想什麼呢”突斤大喇喇地拍了拍他的肩,他嚇了一跳:“嗯”
“我們都在想怎麼將李唐太廟徹底毀了,獨你一個人走神。怎麼了是不是你想起你是大唐功臣的後人——”
突斤說到“想起”二字時,張忠誌嘴唇一動,卻終究冇有出聲。於是突斤說完了整句話:“就又想做大唐的忠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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