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5章 (55)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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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七日
貍奴一覺睡到中午。
她近幾日所曆的太多:目睹顏家、袁家眾人被寸磔,入宮拜見安祿山、獻上安慶宗的遺骨,與母親相見,上元觀燈、重遇薛嵩,昨日又去了一趟城南的伊闕……連她自己都忘了,她抵達洛城,不過是四天前的事。
她揉著眼,坐在榻上發怔了近一刻鐘,纔算是真正醒了,叫侍女道:“去問一問,薛四起了未。”薛家在洛陽有宅院,但多年未經整飭,不便居住,貍奴就叫薛嵩住在她家裡。
“張將軍來過,叫薛四郎跟著他走了,說是進宮去見陛下。”侍女答道。
“進宮”
貍奴抹了把臉,跳下地:“給我梳頭。”
“你也要進宮”婦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是。”貍奴從篋裡翻出一條紫羅裙,匆匆穿上,“我還冇和阿孃說罷十五夜觀燈之後,陛下給了恩命,允我隨時入宮。”
她原冇打算經常用這道恩命,但陛下如今性情急躁,薛四又不熟諳陛下的近況,萬一……
“你待薛四這麼好,不怕來日的夫婿生氣”婦人將一張胡餅撕成小塊,趁侍女給貍奴梳妝的空子,送到她嘴裡。鏡子裡,貍奴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嘴巴鼓得像猿猴,將一小塊寸許大的麪餅,生生嚼出了風雷怒吼的氣勢。
婦人不理她,又道:“我一個深宅婦人,不識得什麼人。但我想,陛下看重的武將裡,總有幾個能與你匹配的罷一個男子,隻要自家本領夠大,性子又不差,就……”
“‘人儘夫也,父一而已’我在漢人的典籍裡讀到過。”貍奴嬉笑。
某日她在楊炎處借了一卷《左傳》,翻開就看到了這兩句。她問清其意,直是樂不可支:“父親隻有一個,丈夫卻不妨換來換去,世間的未婚男子都可做丈夫——本來就是這樣嘛!後來的人說女子要從一而終,委實太蠢。”
“若要奉行這個道理……”楊炎無奈,“妻……亦可隨意更換了。‘妻者齊也’,便成了虛話。”
“但是這世間,妻易夫往往比夫易妻難得多。”
“是。”
“如果夫可以任意易妻,妻可以任意易夫,我看這也很好。”貍奴總結道。
“……你究竟是希望世間的女子都能任意易夫,還是……你自己想做任意易夫的那個”
“……”
貍奴微閉雙目,任侍女為她畫眉,耳中聽見母親的聲音:“正是。”安氏的漢語不甚純熟,想了一會才明白,“可以做夫婿的男子很多,能供給衣食,待你不壞,便足夠了。要是他的部眾多,軍功大,就更……”
“河北的武將裡,帶兵最多、本領最大的,就是陛下。”貍奴施罷脂粉,作出一番驚天之論,將婦人未儘的言語都噎了回去,蹦跳著出了門,“要嫁就嫁最大的英雄!”
婦人目送她的背影,一時啼笑皆非,過了片刻,神色忽轉凝重,吩咐道:“郎主回家時,請他到後堂來。”
她想,昨日試探薛四郎,果然是錯了。
“……說來,你的身世,與張獻誠相似。”
貍奴被叫入殿中時,恰巧聽見安祿山道。
張獻誠她腳下一頓,旋即加快了步子,上前跪倒:“陛下,薛四郎和張太守固然有相似之處,可是不相似的地方更多哩。”
她語氣明快,笑意脆甜,宛如閒話家事一般。殿中的宮人們殊少見到有人在安祿山麵前放肆若此,嚇得屏住氣息。聽安祿山話裡似要將薛嵩與張獻誠相比,薛嵩出了一身的汗,此際聞得貍奴的話,後背又疊了一層汗。旁邊的張忠誌張口欲言,安祿山卻一揮手,隻對貍奴道:“你說。”
“薛四郎的父親做過幽州節帥,張太守的父親也做過我們幽州的節帥,正是薛公的後任。以此而言,薛四郎和張太守身世相似。”貍奴先補全了安祿山方纔的話頭,又笑道,“但是我聽說,張太守一直是文官,既不喜愛騎射,也不長於兵略,帶兵上陣時,不免有些……為難。”
“你尋了這兩個字,也不容易。”
“我們都深知陛下重情念舊,感念張公的舊恩,故而格外優待張太守。況且他又是陛下親自任命的郡守,我妄自談論已是僭越,又怎能隨口褒貶”安祿山忍不住笑了,一拍幾案:“你好好說話!”
貍奴縮了縮脖子:“上月張太守圍困饒陽城,得知李光弼引步騎一萬出井陘關,便駭得解了饒陽之圍,連夜遁走,致使顏杲卿……”安祿山聽到顏杲卿的姓名,淡淡哼了一聲。貍奴舔了兩下嘴唇,續道:“……輕易入城,害得我們一度失了河北十七郡。幸虧史思明將軍智勇過人,將這些州郡奪了回來,重圍饒陽。我不敢說薛四郎在張太守的位子上,就能擋得住朔方的精兵。但我知道,薛四郎絕非臨陣脫逃之輩。”
“你又知道”安祿山斜睨她。
“薛四郎的祖父薛大將軍病逝前一年……”貍奴瞟了瞟薛嵩,不著痕跡地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仍在雲州征戰,取得大捷。薛四郎最是追慕薛大將軍,自幼立誓要效仿祖父,愈老愈勇。”
她說得坦然,安祿山儼然也聽得隨意,點評道:“纔多大年紀,已經想到晚年的事了。”
“女子十幾歲時就擔憂來日年老色衰,失去丈夫的喜愛。男子未雨綢繆,不是也很尋常嗎”貍奴一撇嘴,半真半假。安祿山放聲大笑:“那到了我今日的年紀,又當如何”
薛嵩的心又高懸起來了。張忠誌抿緊了唇。
“陛下是天神,尋常男子的那些苦惱……與陛下冇有乾係。”她這句倒是純然出於一腔真心。安祿山沉吟片刻,目光轉向薛嵩:“那就依為輔說的,將薛四郎擢為恒陽軍副使。你年紀輕,有些人未必服你,端看你自家的本事了。你回了河北,要多用心用力,不要辜負為輔的舉薦,和何六孃的信重。”
薛嵩伏地道:“是。嵩必不負陛下,亦不負……”話音微微一頓,“張將軍和何六孃的舉薦。”
貍奴連忙一同謝恩。安祿山道:“他受了拔擢,你謝什麼你不是他的姊妹,也不是他的娘子。”
“與薛四郎不相乾。陛下肯聽我說話,還信我的話,我就該謝陛下。”貍奴老實道。
張忠誌笑道:“那我也要謝陛下的恩信。”
幾人退到殿門口,彎腰穿上靴子。宦官李豬兒托著食盒走過,貍奴起身時不經意間撞了他一下。李豬兒喉間發出一個極低的嘶聲,在門上靠了一靠,才穩住身體。貍奴壓低了嗓子連聲道歉,李豬兒搖頭示意無妨,徑自入殿去了。
“我去禁苑裡射獵。”張忠誌擡臉,仰視天空。他的話裡似乎冇有邀她和薛嵩同往的意思。但貍奴和他相熟,並未多想:“薛四你去嗎”
薛嵩向張忠誌一禮,再次道謝:“多謝張將軍推舉。”遲疑了數息,纔對貍奴道:“我當儘快回河北,到常山熟悉恒陽軍的境況。今日下午我收了行李,明日就走罷。”
“是了,該當如此。”貍奴連連頷首。她斂了裙裾,對張忠誌道:“多謝為輔兄舉薦薛四。”說完了,她卻又想起安祿山方纔的那句“你謝什麼”,輕輕一咳,遮掩著道:“我雖然和薛四要好,可也猜不到他此時有多歡喜呢。”
張忠誌從內侍手中接過胡祿,將胡祿係在腰間的帶扣上,又從虎皮弓弢中取出角弓,一邊給角弓上弦,一邊淡然道:“不必客氣,都是為了陛下用人罷了。”
向右出了麗景門,穿過凋敝的上陽宮,是東周王城在洛陽的故址,冷硬的黃土地麵上,城牆和溝洫的遺蹟曆曆可見。再沿著洛河走上幾步,便到了西苑。
洛陽的禁苑不如長安,但苑裡也飼有各色飛禽走獸,供皇家和受寵的臣子們射獵。但眼下,苑中其實冇有多少活物:那一日叛軍攻入洛陽,四座城門都破了,封常清且戰且敗,且戰且退,最終推翻禁苑西牆,一路西奔,撤到陝州,與高仙芝回守潼關。苑牆倒了,苑中的走獸自然四處遁逸,散入原野。
張忠誌翻身上馬。角弓尖銳鳴響之際,長箭劃破湛碧的晴空,一隻烏鴉隨即掉了下來。禁苑林木間的鳥兒紛紛受驚,展翼飛起,又接連墜落。冬日的暖陽下,血滴從毛羽間沁出,在枯草間泛起暗紅的光澤,又很快在冷風中凝結。
從虎牢到洛陽,他始終是前鋒。故此,上月攻入洛陽的那一日,他亦到過這裡。封常清所部“官軍”皆是新募的兵,未經訓練,根本不敢麵對刀矢。他們逃竄的樣子,和此刻倉惶逃逸的飛鳥像極了!
一箭又一箭。例無虛發。
這纔是——這才該是……男兒要做的事。
而至於……
他又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這是他胡祿中的最後一支箭。
他瞄準了一隻白鳥。那隻鳥羽翼豐盈,白得出奇,朝著太陽高飛而去,身影輕健無匹,身影燦然耀目。
他的喉結微微動了動。弓弦顫動,羽箭直追那道閃光的白練。
——她的身子,也有這樣白的罷
電光石火之間,那支羽箭尚未碰上白鳥,就被另一支飛來的長箭劈成了兩半。白鳥嘹唳一聲,振翅飛走。
張忠誌回過頭,冷冷望著不遠處馳來的那名騎士。
“他們說你舉薦了薛四。”突斤收了弓,大聲道。
“是。”
“薛四哪裡比得上我是騎射是在軍中的年月還是和你的交情”突斤質問,“我和你一同在戰場上搏命,有多少回了!”
張忠誌不作聲,直到突斤的火氣越來越大,幾乎按捺不了,他才答道:“薛四郎的父親生前做過恒州刺史,他少年時在那邊殺過敵。”恒州就是常山郡,“常山也罷,恒陽軍也罷,他比你熟。”
突斤聽了第一句,怒氣已熾:“因為他有一個做過節帥的阿耶他阿耶做過節帥,合該他比旁人遷轉更快張獻誠的阿耶可比他的阿耶勇猛多了,我們都服氣,可張獻誠又怎麼樣一介膽小之輩,連狗鼠都不如!”
“薛四郎若不能勝任,陛下或者史思明將軍必定換人。”
突斤忽然想到什麼,冷笑道:“難道是何六娘求了你”
張忠誌皺起眉。
“誰不知你喜歡何六娘誰不知何六娘和薛四交好你為了一個女人,去求陛下提拔薛四何六娘雖然騎射了得,比那些女人都好,可也不值得你……”
“你質疑陛下的決斷”張忠誌截住突斤的話。
突斤一滯,過了好一陣子才憤然道:“我等著看,薛四到底能不能做得了這個副使。”說完,拍馬走了。
張忠誌失了興致,下了角弓的弦,叫來宮人替他收取獵物。薛四郎確比旁人適合恒陽軍副使的位子,他雖年輕,卻做得了這個副使。張忠誌知道,這是自己的公心。
可薛四郎若是做不了……不也很好嗎
這是他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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