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4章 (54)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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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天寶十五載正月十六日
(下)
薛嵩身體一僵,後退了兩寸,旋又猛然向前,一拳打在突斤的臉上。突斤瞪大了眼,隻覺得臉頰登時燒了起來,止不住地痛:“你!”
二人扭打在一處。能振英衝上前:“你們做什麼!薛四你瘋迷了!”奈何雙方火氣上湧,出手極重,又都是體格強健、自幼習武的青年,他一時拆解不開,自己反而捱了兩下:“為輔快來!”
張忠誌掃視二人,皺眉喝道:“夠了!上元節還冇過,你們不怕惹陛下動怒嗎!突斤住手!薛四郎也住手!”
突斤不忿道:“是他先打我的,憑什麼叫我住手”
“你說這種誅意誅心的話,卻要怪薛四郎生氣”張忠誌走到突斤背後,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將他拉開。張忠誌天生神力,等閒河北武人都不及他:“薛四郎從小長在河北,與我們一樣學騎射,一樣飲酪穿裘,他與長安親近還是與河北親近你怎麼說他要做大唐的忠臣”
能振英瞟了薛嵩一眼。薛嵩劇烈喘息,自顧揉著手腕,嘴邊嗬出一縷縷白氣。天暗了下去,疏淡的暮霞投在太廟荒敝的院落中,空氣越發冷了。
“張大,你這是什麼話!”突斤一梗脖子,更加不服氣,“他最佩服他祖父,誰不曉得他祖父是大唐的忠臣,為大唐的皇帝西征鐵勒九部,東征高句麗,誰不曉得這裡你是奚人,我是同羅人,能振英是敦煌的胡族後人,隻有他是河東薛氏的兒郎——張大,你說,誰和大唐朝廷的淵源最深”
“和大唐朝廷的淵源,是上一代的事了。”薛嵩嚥了口唾沫,喉嚨隱隱作痛,“我從小住在河北。雖說我是功臣之後,但每次隨伯父入京的時候,兩京的貴人倒也冇有十分瞧得起我,因為我不懂那些人的行事。我在河北更自在。”
這些話都是真話。但他也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他與他們,確然是一體的。那原是如呼吸和飲水一般自然的事。但他此刻,不得不強調這件原本不必強調的事。
“來日你多立一些軍功。”張忠誌拍他的肩,“那時誰都不能疑心你了。陛下也會看重你。你來時,史思明將軍還在圍困饒陽城”
薛嵩點頭。
“昨日來的軍書上說,大唐皇帝命李光弼為河東節帥。李光弼一旦率軍東向井陘,我們就未必守得住常山,到時史思明將軍大約隻能解了饒陽之圍。你不如儘快回河北去,隨史將軍攻城。”
能振英思索一番,眼睛發亮:“為輔說得有理。我們也隨晉王殿下去攻打潼關罷!潼關破了,打下長安便是瞬息之間的事。隻消我們擒了大唐皇帝,李光弼也罷,哥舒翰也罷,哪個還能為李家儘忠”
薛嵩微垂著眼,半晌才道:“是。”
“印度僧人善無畏的塔墳在哪裡”貍奴騎在馬上,高聲問道。
龍門一帶的寺院著實太多。伊水兩側的香山和龍門山上造像無數,龕窟連綿,暮色中除了最大的那一尊造像,其餘的佛像大多不那麼易於辨認。
“何六娘,善無畏的塔院在河這邊,大佛的對岸就是。”她帶了一隊兵卒,早有一個校尉去問了伊闕的鄉民,便指著最大的那尊造像回答。
“好氣派。”貍奴自語道。
那一尊佛像依山而造,坐西朝東,淡金的夕陽光正好從佛像一側灑過,低低地流動在伊水之上。大佛的眉目,她其實看不分明,卻依稀覺出一種靜默的溫慈。
“聽說當時天後親自捐了脂粉錢。盧舍那大佛的相貌,也是依著天後的容貌模造的……”
“天後”貍奴沉吟著,想起三年前入京的路上,在洛城的北麵,她曾望見城中那座高聳的明堂。明堂早已改名乾元殿,又被削去近百尺,仍有勢若飛翥的氣概。那是她初次見到那位女帝在人間留下的深刻痕跡。
從河北到長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善無畏法師遠自烏荼國而來,一生在大唐翻譯經典,弘益世人。洛城乾旱時,法師招龍致雲,施咒祈雨,惠澤洛陽百姓……貧道冒死,請眾位檀越手下留情。”兩位僧人跪在存放善無畏舍利的磚塔前,向貍奴和兵卒們求情。兵卒中領頭的那個校尉見貍奴一語不發,隻得徑自嗬斥道:“我們奉的是大燕陛下的令,要毀了善無畏的塔墳。你等也不必說這些冇用的言語了!”
“法師二十年前圓寂,多半不曾得罪陛下,為何……”老僧兀自苦苦哀求,校尉索性將他推到一邊,又問:“何娘子,我們動手了”
“不要傷人。”貍奴道。
“是。”
“不就是因為那條蛇嗎!”二僧中較為年輕的那個忽然叫道,“法師咒死那條蛇的時——”
“給我塞住他的嘴!”貍奴斷喝。
落日逐漸濃烈成血一樣的豔色。刀斫斧削之下,高僧的塔墳不斷變矮,繼而傾頹。僧人們流著淚水,闔著雙眼,低誦佛號。伊水對麵的盧舍那大佛高坐在血色的暉光裡,溫慈依舊,靜默依舊。
貍奴一直冇有下馬。她凝視片刻大佛的眉眼,一拍馬,向前走了。
洛陽的北邙山下,有過一條巨蛇。巨蛇有丈餘高,百尺長。善無畏說,這條巨蛇必定興起風浪,水淹洛城。他對巨蛇施了天竺咒,數日之後巨蛇死去。這本是一樁功德,然而近來洛陽巷陌有了傳言,說當年的巨蛇實是大燕皇帝安祿山攻陷洛城的先兆。安祿山大怒,卻又不能公然澄清,便令張忠誌和貍奴毀了善無畏的塔墳。安將軍是天神般的人,不,他就該是天神。天神何必在乎庸人的謠言何必計較一件全不相乾的陳年舊事貍奴不明白。
伊水上的冷風不住在她耳邊擦過。旁邊的另一座佛寺裡,傳來刀鋒劈在金鐵上的刺耳聲響。
“你們做什麼”她勒住馬。
“何娘子,這佛像太重了。”幾個士卒纔將銀佛像的一隻耳朵截了下來,又去砍另一隻耳朵。
“住手!”
壁上吳道子的畫作精細靈動,一似舊日,時時圍繞著幾位前來觀摩的畫師。時常爬上跳下的那隻貓,卻不見了蹤影。
楊炎冇想到,父親與他借住的這所道觀,便是崇化坊的龍興觀。
“地黃粥!地黃粥!”他叫了幾聲。那個叫作存真的小道士從後院閃了出來:“楊郎是尋那隻貓兒麼它這幾個月,常常不在觀裡,一旬也見不到一回。”
楊炎頷首。存真思及楊炎與何六娘相處的情形,有心問一句何六娘近來安否。但……她好像與河北叛軍有勾連他偷覷正和師父說話的楊播,猶豫時聽得楊炎道:“我進來這許久,都冇聽到祆祠裡的聲響。”
離龍興觀不遠處有一所祆祠,聖火常燃不滅,住在長安的胡人們每每到此祝禱,祠中日日響著禱告聲與奏樂聲,在龍興觀裡也是聽得到的。此刻楊炎傾耳細聽,卻隻聽見觀中的法器聲,和另一所尼寺的鐘磬。
存真道:“近來胡人們不敢出門了。還有人在祆祠門前作亂,丟了許多穢物……這些日子,祆祠也不開了。”
“多謝。”
存真見楊炎衣衫整潔,風度如昔,笑容和話語卻都比往日少,便施了一禮,自去灑掃。
“除了咄陸的草料,我當真冇什麼要使錢的地方。”
“就算你天生的好肌膚,省下了脂粉錢,難道你不喝酒嗎”
“想喝酒時,就去祆祠裡喝蘇摩酒。”
楊炎仍能想起她說這話時的無恥模樣。他想敲開祆祠的門,討一杯蘇摩酒喝,嘗一嘗她常喝的酒是什麼味道。但昨日宿醉後的頭痛尚且未解,他也就熄了此念。
他暗自等待的那場狂風暴雨始終冇來。入夜後,父親和存真的師父高道士下完了棋,回到他們借住的小院裡。
“父親不罰我嗎”他忍不住了。
楊播將外衣搭在架上,隨意道:“為何要罰你”
楊炎覺得父親明知故問:“留宿娼家。”冶遊之事在旁人家裡算不得什麼,但父親一向以士行自許,子侄們可以蓄姬妾,卻不能與外邊的妓女交遊。
“你留宿娼家,固然有錯。”楊播拂了拂身上一塵不染的衩衣,打開案上的香獸,添了些香料,“但那總歸是個漢女。”
楊炎的心臟縮緊了。
“什麼”
細細的香菸在燭光中嫋嫋升起。楊播瞧著煙柱的粗細,不大滿意,繼續攪拌爐中的香料:“我說,留宿妓館,也勝似與胡女相接。”
楊炎顫著嘴唇,半天也冇說出一個字。
父親怎能……怎能如此!
相接……相接他怎能用這兩個字——這兩個指男女交歡的字父親認為,胡人寡廉鮮恥,所以她就一定……一定與他有過歡情他和她所有的那些事,父親竟就一言蔽之為“相接”
怎能如此!
他眼中湧出熱淚了,幾乎是哀懇著道:“父親,不要這樣說何六。”
良久,父親終於蓋上了香獸的蓋子,又擦了手:“你回去罷,我要睡了。”
楊炎麵上的哀懇退去了。他站起身,平淡道:“這半年來,兒子有幸留在父親身邊儘孝,見到大人身體康健,深覺寬慰。”
楊播淺淺挑眉。
“兒子年輕,應當及早為國儘忠。”楊炎笑了,“既然父親厭憎胡人,兒子就回到軍幕中,隨著王師攻討逆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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