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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7章 (57)天寶十五載二月初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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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天寶十五載二月初一

(上)

“你從長安到洛陽時,可曾經過這裡”張忠誌在馬上回頭,笑著問貍奴。

正月既儘,嵩山七十二峰處處染了薄綠,風煙淡淡。貍奴騁目四顧,答道:“不曾。”

“我臘月裡帶兵來過,那時雪下得很大。”張忠誌道。

貍奴點了點頭。他們既已攻占洛陽,嵩山左近自然也要派兵扼控。張忠誌順手撫摸胡祿上的垂纓,胸臆間豪氣激盪:“至多再過一月,我們就要去潼關了,潼關可不好打。難得還有幾日閒暇,我想嵩山距洛陽不遠,便過來遊獵,冇想到嵩嶽初春的風光這樣好。”

“是了,多虧為輔叫我。何六怎麼興致不高”能振英從後麵追上。這次隻有他們三人帶了一隊兵卒進山,突斤怒氣未消,不肯同來。

貍奴歎道:“不知薛四到哪裡了。”

能振英掃了張忠誌一眼,對貍奴笑道:“薛四二十幾歲就做了恒陽軍副使,此時必定得意極了,你竟然擔憂應該替他歡喜纔是。依我看,薛四若要你一個女子來擔心,可就做不得這個副使了。”

貍奴瞪他:“怎麼能這樣說。恒陽軍原本駐紮常山郡,但陛下出兵以來,從範陽各軍都調了好些人馬。如今恒陽軍還在常山的兵馬想來不多。常山西邊就是井陘關,萬一李光弼帶兵出了井陘,我怕薛四……”

“罷了罷了!你又不是薛四的阿孃,替他愁什麼呢!我們是來遊獵的,且放寬心!再說,你要是時時因為薛四做了恒陽軍副使而憂心,那豈不是辜負了為輔兄舉薦他的美意”

貍奴一怔,這才猛省,自己如此姿態,確乎不大合宜。她垂首向張忠誌道:“我冇有那個意思……從來冇有。為輔兄不要生我的氣。”

“我何曾生過你的氣。”張忠誌道,旋即欲言又止。

能振英笑了笑,拍馬走遠。貍奴問道:“為輔兄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我縱使生過氣,也不過是因為你受了楊炎的……”

貍奴不意張忠誌忽然提到楊炎,且言語間儘是坦蕩的憤然。他冇有說完,亦不待她接話,隻管拍馬向前,尋能振英去了。她目光沉沉,望著他的背影。

至少有一件事,為輔兄冇有說錯。河北的武人,和關中的士族子弟,就如水裡的魚和天上的鳥一般,各有各的路。她與薛四,與他們,纔是一路人。冇有士族子弟能夠接納一個她這樣的女子,一個在深夜的山岡上剔去養父遺骨上的筋肉,又脫了衣裳在溪水裡浴身的女子。

親手給了顏杲卿和袁履謙那致命的兩刀之後,她的悲傷和歡悅似乎都不如舊日濃烈了。腦中轉過這些念頭的時候,她唯有一種近於絕望的平靜。她又一次舔舐起了乾裂的嘴唇,仔細品嚐那種微腥的刺痛。至於她是渴望以那刺痛打破什麼,或是以那刺痛記住什麼,她不清楚。

“嵩山這些峰巒,冇一座及得上燕山高峻。但洛城暖於河北,陛下定都洛城也是好事。等到我們打下了長安,你想留在哪裡洛陽還是長安將來我有了孩兒,終究要送他到長安,見一見長安的繁華圖景……”能振英周身浸在日光裡,眯起眼睛,轉了話頭:“我說,你待何六,未免過於耐心了。”

張忠誌挽弓搭箭,射中了一隻野兔,叫隨行的兵士去拾。能振英見他不答,又道:“婦人麼,都不值得十分用心。哪怕你強占了她,過些時日,她自家也就想通了。脾性再烈的角鷹,都有徹底教你降伏,受你驅遣的一日……”他舉鞭向天,指著他們攜來的那隻角鷹,“況且尋常婦人的性子,連鷹也不及。難道你顧慮她是何將軍的養女何將軍雖是陛下的心腹,畢竟已經死了,哪裡抵得過你在陛下麵前的分量”

“何六近來也深受陛下恩寵。”

能振英嗤道:“那有何用除非她打算藉著這份恩寵,去做陛下的妃妾,與段皇後爭一爭。可就算那樣,陛下也不會自己納了她的,寧可將她給你。陛下知道一員驍將與一個女子孰重孰輕。”

張忠誌聽得笑了:“何六不是那種人。她雖得了寵信,所做的事,也不外替李豬兒或者嚴莊求一求情而已。”

這幾個月安祿山急躁時往往對近侍大加棰撻,越親近的人越容易被殃及。李豬兒身上常帶著鞭傷,能振英是曉得的:“李豬兒一個閹宦,嚴莊一介無能文士,她求什麼情!婦人就是婦人。”

“我想要她自家甘願跟隨我。”半晌,張忠誌道。

能振英搖搖頭,懶得再說,縱馬隨著角鷹一路疾奔,口中作歌:“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

“又唱這首說女子連男子的寶刀都不如的歌。你們當真這樣瞧不起女子,那就彆娶妻啊!你們娶你們的寶刀不好嗎!”貍奴在後麵聽見了。她清了清嗓子,也大聲唱了起來:“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

“噗!”能振英正取了水囊喝水,當即嗆住,“我錯了,何六你休唱了!”

“……屍喪峽穀中,白骨無人收!”貍奴不理他,唱完了一曲,自覺擊垮了他的氣焰。她誌得意滿之際,盤旋在空中的角鷹忽而變了方向,壓低了翅羽,露出警覺之態。不多時,前方一名兵士促聲道:“有豹子!”

今日他們纔打了幾隻野兔,還未遇上豹子或豺狼,能振英和張忠誌俱是精神一振:“快!”

一道金箭自密林中激射而出,掠過初春的淺草,帶起的風聲亦如真正的長箭刺破空氣一樣淩厲。

“何六,向後!”能振英叫道。

不待他說,貍奴也盯住了那隻毛色燦麗的生靈。她蹙著眉,雙唇緊閉,驅著身下的咄陸,與其他幾人齊力,將豹子逼進他們的包圍中。

那隻豹子左右亂衝,惶遽之中,被一名兵卒射中了一箭。那一箭失了準頭,隻刺傷了它的後背,豹子凶性大熾,猛地一撲,跳到了能振英的馬前,爪甲堪堪劃過了坐騎的一隻眼睛。

這一下變起俄頃,那匹馬吃痛受驚,前蹄高高揚起。能振英並不慌張,雙腿夾緊了馬腹,抽出長刀,去斬豹子,叵耐豹子躍落時指爪一使力,爪甲便插進了馬匹露出的腹部,豁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能振英的刀也落了空。

馬兒連聲悲嘶,發起狂來,橫衝直撞。豹子兀自掛在馬腹上撕咬,能振英棄了長刀,側身一翻,滾落馬下,右手就勢從靴筒裡掣出一把匕首。那豹子果然撲了過來,他才舉起匕首,便覺臉頰上一陣銳痛,一支長箭貼著他的臉劃過,深深插入豹子的腹部。豹子的攻勢登時為之一遏,染了馬血的爪甲頓住了,爪尖赤紅的光點在陽光下一閃而過,旁邊又有一道長虹也似的刀光落下,斫斷了它的脖頸。

豹子再也不動了。能振英收回匕首,從地上站起,半是笑半是埋怨:“誰要你們多事!”

張忠誌一邊抖落刀鋒上的血滴,一邊大笑:“暢快,暢快!何六你這一箭好深,手臂痛麼”

貍奴氣力雖大,但方纔救人心急,那一箭驟然發力,此刻小臂也確有些疼痛。她信手揉了兩下,仰起頭,笑道:“我也痛快!痛快極了!早知你嫌我們多事,就該讓那豹子咬死你,叫你做了歌謠裡命喪山穀的‘可憐蟲’。”

“你怎知我不能搏殺它!”能振英忿忿了一陣子,吩咐兵士擡起豹子的屍身,又問:“這算為輔的,還是算何六的”

“算她的。”

“算我的!”

張忠誌和貍奴同時道。貍奴吸了一口猶帶淺淺血腥的初春空氣,隻覺得,在那痛快無比的一箭後,連周身的血流都儼然不同了,激昂澎湃,有如江河。她很久冇有感到這樣的快慰了:“多謝為輔兄相讓。”

“本來就是你先射中的,如何是讓!”張忠誌笑道,“下一回我要比你更快,何六你當心。”

“你來,隻管來!”貍奴意氣風發,顧盼自雄。

一行人到黃昏才收了手,各自將獵物結成一串馱在馬後,到了少室山裡住下。這座山莊從前是太平公主的彆館,公主死後數十年來山莊冇有新主,未經修繕,破敗不堪,但他們武人不在意這些:平日裡他們豪侈驕縱,出門要穿錦袍,坐騎要配七寶鞍韉。但在戰場上,黃土撲麵、血汙衣袍的日子裡,能有片瓦遮頭都成了奢望。

除了貍奴,這裡每個人都上過戰場。

向晚時,能振英和兵士們生起了火,取了幾隻野兔架在火上燒炙。貍奴站在一邊,極目西望,耳中溪水泠泠,眼前山嵐片片。

“看什麼呢”張忠誌走近。

“潼關和長安在那邊罷”貍奴笑了笑,一指西麵連綿起伏的山巒,“看不見。”

“想念長安了”他不待她回答,自己先道,“我也想長安了。”

貍奴“嗯”了一聲。

“那年五月初五,我們在宮中射粉團,還有廣平王和建寧王……眼下想來,是難得的盛事。”他又低聲道。

“我記得。那日為輔兄得了宮中的角粽,送給我吃。”

“嗯。你知道麼能振英今日說,以後他有了孩兒,就要送到長安,讓孩兒見一見那繁華無匹的景況。”

貍奴撲哧一笑,忽道:“為輔兄。”

“怎麼”張忠誌聽她嗓音微顫,輕輕攬住她的後背。她身體一僵,冇有掙脫,隻是問道:“你說,我們攻入長安的那一天,能不能……少搶一些金帛,少放火,少殺人”

“兵卒們隨主將捨命殺敵,一為戰功,二為金帛。不讓他們劫掠,他們如何肯依。”張忠誌歎道。

他冇騙她。貍奴原也明白這個道理,垂著頭不說話。

炙肉的油脂爆裂聲斷續傳來。暮霞漸斂,飛鳥還巢。

“不過,你說得對,來日我會稟告陛下。少搶掠一些金帛,可以安定民心,到時我們也好占穩長安。”

貍奴微微愕然,不覺擡眸。可是夕陽已經沉下去了,她看不清他的臉。

那份愕然幽幽地彌散開來。體內奔騰著、急切著、湧動著的熱血,或者是不知什麼的,比熱血更熱更濃的那一種暢快和恣肆,涼了一點,淡了一點。

然而這似乎也不值得她特意說什麼。她避開他的手臂,彎起嘴角,又一次舔舐雙唇:“去吃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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