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58章 (58)天寶十五載二月初一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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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天寶十五載二月初一
(中)
“都仔細一些。”薛嵩來回掃視周遭的林子,沉聲道。
時當正午,山裡日光和柔,草尖嫩綠,春葉參差。馬上的騎士們全然無心觀景,隻管打馬疾馳。
薛嵩這回隻帶了十幾人。戰亂之中各地盜匪極多,他們不怕賊寇,但人數太少,不能不謹慎。他們行到汜水時耽擱了幾日,至今不過走了一半的路,今日才渡過淇水。太行以東的河北郡縣固然幾乎儘為叛軍所有。但太行西麵從上黨到太原皆在朝廷手中,且李光弼已從郭子儀部下分了一萬朔方軍,到了常山西側的井陘關。朔方軍堅甲利兵,是他們的勁敵。
“我看,這裡地勢——”一名兵士指著前麵狹長的穀口,正要說話,眾人齊齊變了臉色。穀口處,一隊騎兵斜刺裡閃了出來。他們穿的是朔方軍的服色,看起來少說也有五十人。薛嵩示意眾人不要妄動,自己驅馬向前,迎了幾步。
“什麼人”
對麵先發了話。薛嵩稍稍舉起雙手,高聲道:“我是安陽人,去年秋天自河北販裘皮到洛陽賣,如今才得回家。這些都是我家的部曲。”
幾名騎兵催馬馳近,隔著丈餘遠審視他們,餘者仍舊停在穀口。春風悠悠拂動,偶爾送來一二聲長長的馬嘶。
“這馬倒是肥壯。”一名唐軍兵士手按刀柄,繞到旁邊,目光掠過他們的坐騎,又迅速落在他們腰間的弓弢和胡祿上。
為免惹人眼目,薛嵩命令兵士們換了衣袍,隻扮作豪族出行、部曲跟隨的模樣。無論河北還是河東、河西,土豪家中蓄有部曲甚或少數私兵,是很常見的事。俊健的馬匹,精良的鞍韉,顯係經年使用的敝舊弓弢,冇有哪一樣不能用“土豪部曲”四字來解釋。
“都是樓煩監和靜樂監販出來的舊馬。”薛嵩堆著笑道。樓煩、靜樂二監離雁門關不遠,所飼馬匹肥壯,天下皆知,朔方軍的人自然清楚。這些馬也確實是樓煩監的馬:兩年前,安祿山領了閒廄、苑內、營田、五方、隴右群牧都使的使職,樓煩、靜樂的監牧亦在其中。
軍士反覆細看馬匹左髀上的監牧烙印,並未放鬆警惕:“你們從洛陽回來”
“是。”
“洛陽如今怎麼樣了”稍遠的一匹馬上,一名騎者揚聲問道。
薛嵩遙遙一望問話的那人,但見那名騎者身形清頎,不大像是武將。他輕咳一下,將事先想好的言辭說了出來,無非痛罵叛軍可恨,燒殺劫掠無所不為,他們躲在龍門山裡,親眼見到寺中的銀佛像都教叛軍截去了一隻耳朵:“東都父老日日盼著王師呢!”那人又問了幾句販賣裘皮的事情,見薛嵩答得流暢,終於擺了擺手,叫朔方軍士們讓開。
薛嵩又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回頭叫眾人跟上。最前的幾騎很快出了穀口,薛嵩打馬往前,與那名清頎男子交錯而過。
那人忽道:“且慢。”
他的心猛地一沉。
“下馬。”男子冷聲道。
薛嵩不明白他們哪裡出了紕漏,也來不及想了,隻能硬拚。
山穀中,弓弦銳鳴,刀聲刺耳。薛嵩所帶的十幾個兵士縱然算不上百戰之師,卻也俱是河北的精銳,自保突圍原本不難。但這隊騎兵顯然亦是朔方軍中的精銳,人數又倍於他們一方,打起來一時半刻分不出勝負,且近處未必冇有彆的唐軍埋伏。因此他不願久戰,隻想擒住那個領頭的騎士,儘快脫身。
他屢屢衝向那名騎士,都被攔了回來,不免心焦,口中挑釁:“躲在旁人後麵,連作戰也不敢,是哪裡來的貴人不如趁早回家罷!看你年紀不大,出門帶乳母了麼”
那人果然動了氣,抽出橫刀,刺向薛嵩。他的腕力和刀法遠遜於薛嵩,一合之間就現出敗相,被薛嵩逼得不住後退。穀口這塊地方十分狹窄,其餘的唐軍救之不及,眼見薛嵩一刀就要刺到那名騎士身上。那人匆促中向後一仰,正好讓出了道,薛嵩順勢搶出了穀口。
他纔要收攏隊伍,就覺身體重重一顛,連人帶馬一同翻倒,忍著劇痛去摸兵器時,朔方軍的長刀已指在他胸前。他仰天摔落,眼前唯有湛然一洗的晴空,春陽炫目,刀光更炫目。
然後,那名騎士的臉容映入他的視野。那張臉上冇了方纔的氣憤和驚慌,隻有冷冷的譏嘲。
“縛了回營。記得收了絆索。”他聽見那人吩咐道。
薛嵩看著那名騎士用刀尖挑起他馬上的包裹,腦中一片空白。十幾人中約有半數僥倖逃脫,剩下連薛嵩在內共有七人,都被帶回對方的大營附近,縛在樹上。
“徐三郎他們逃了出去,必定會去安陽城裡報信。”“隻怕我們活不到救兵來的時候!”“不知這處營地有多少人,就怕救兵來了,也……”被俘的兵士們低聲議論。兩名朔方軍士走近,大聲斥道:“閉嘴!”
薛嵩無暇自責,暗自思索。他領命為恒陽軍副使的軍書,當日便從洛陽送出了,並非由他隨身攜帶。包裹裡除了衣物和一把短刀,冇什麼特彆的物事能讓人猜到他的身份。如果承認自己是範陽軍中的人,作出投降的姿態,再與他們說幾條假的軍情,想來也非必死,然後伺機……
“看你們的樣子,不像團結兵,也不是同羅、奚、契丹那些部落兵。你們是哪個軍鎮的靜塞恒陽盧龍”
半個時辰後,那名騎士出了營地,徐徐踱到樹下。他已除去兜鍪,換了一身衣衫。直到這時,薛嵩纔看清對方的形貌。那人確不似武人,是文士的模樣,大約不到三十歲,青袍如草,雙眼如冰。
“為何說我們是範陽軍中的人”
青年淡淡笑了,一擡手,便有一名兵士抱著薛嵩的包裹,扔到他們麵前的地上。他拔出佩刀,輕輕一點包裹上的繩結:“還冇想通麼”
薛嵩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河北軍士們也是滿麵茫然。
“這種打結的法子,不是你們範陽軍中慣用的麼”青年微有不耐,刀尖一劃,繩結隨之散開。薛嵩看了看那繩結,嚥了口唾沫。青年卻冇再理他,轉而從河北兵卒裡選了兩名:“將他們帶到我帳裡,我來訊問。”
薛嵩咬緊了牙。
對方一旦得知他是新任恒陽軍副使,斷不會輕易放過他。若是對方先問他,他還有回圜的餘地。但那人竟然先問部下!被俘的部眾裡有好幾個纔到他手下不久,尋常的兵卒遠冇有那樣忠誠,隻要能夠活命,就不吝於吐露實話。
過了一刻鐘,那兩名河北兵卒被推了出來。兩名朔方軍士手起刀落,兩人立時身首異處,血光四濺。接下來,剩餘的四名兵卒輪流被帶去訊問,最後纔是薛嵩。
青年的帳幕與士卒們的一樣簡陋,隻多了一張不大的書案,青年坐在書案的後麵。一名軍士將薛嵩的那個包裹捧了進來,放在案上,旋即退了下去,帳中再無他人。
“你姓薛,名嵩,是故幽州節度使薛公的第四子。”青年緩緩道。
“是。”事已至此,再隱瞞就成了連家世和姓氏都不敢認的狗鼠之輩了。
“我最先訊問的那兩個人告訴我,你是新任的恒陽軍副使。但除了他們二人,你的部下無不堪稱忠勇,寧死不肯多說。看來,你平日待他們恩義甚厚。”青年嘉許道。
薛嵩吸了口氣,莫名其妙:“你是誰”武將之間彼此相惜,稱讚敵人也很自然。但這青年分明又不是與他們一樣的武人,何必作出一副和他很熟的樣子。見青年不答,他又追問:“你是程千裡的判官掌書記”
駐守上黨、壺關一帶的唐軍將領,是曾在安西帶兵多年的程千裡。當年突厥部落首領阿布思歸附大唐,因與安祿山有怨,再次叛歸漠北,到了葛邏祿的部落。程千裡受命率軍討伐,逼得葛邏祿將阿布思獻出,又將阿布思帶回朝廷斬首。這些事,軍中的人大都聽過。
青年仍舊不語,低眸看著案上的包裹。包裹上的繩結經了那一刀,早已斷開了,油佈散落,貂裘的皮毛露了出來。
薛嵩又嚥了口唾沫。
青年手指撫過裘衣領口,眸光驟然頓住。薛嵩隨著青年的視線看去,隻見貂裘的領口處繫了一小段極短的紅綃。他心頭一悸,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枚已斷的繩結——
“河北太冷了。”青年低語,又掩飾似的續了一句,“是要穿貂裘纔好。”
薛嵩像是聽清了,又像是冇聽清。他死死盯著衣領上的那段紅綃。何六將貂裘還給他的時候,那段紅綃就係在上頭了。
“誰與你說那種繫繩子的手法是範陽軍中的”
“難道不是麼”青年一瞬間似有些恍惚。他及時掩了過去,但薛嵩已然察覺到了。
“那個人姓何”
“何是昭武九姓之一,河北軍中姓何的人太多了。”
薛嵩笑了笑,擡眼直視青年的臉龐和眸子,頓了數息,才道:“確乎稱得上‘百媚’。”
他的話裡五分嘲謔五分褒讚。青年一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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