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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章 (06)萬戶樓台臨渭水 五陵花柳滿秦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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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萬戶樓台臨渭水

五陵花柳滿秦川

(二)

第二日她甫一到鴻臚寺,立即奔向典客丞的公房。

“坐。”範丞招呼她。她看不出範丞喜怒如何,硬著頭皮開口:“範丞,國子監會處罰藤原郎君麼另外,鴻臚寺……”

“我聽說,蕭卿的意思是,讓鴻臚寺遣幾個人,將大唐的法令、禁忌再教一遍,令學生們謹記,就揭過此事。國子司業亦有此意。但是,班祭酒說,這是我們鴻臚寺的過失,是我們教習不周。”

留學生們在國子監上學。貍奴負責照管他們起居,偶爾要和國子監打交道,故此對國子監上下人等的底細也打聽了一番。雖然以她的低微身份,聽不到什麼真正的隱情,但也知道,國子祭酒班景倩素有嚴厲之名。她揉了揉鼻子,心驚膽戰:“那……蕭卿怎麼說”

範丞不答,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貍奴越發惶恐,強笑道:“範丞,我可以跟著學生們一處學習法令,以後好生約束他們。”

“何六娘,你曉得,我官卑言輕。有些事,我隻能聽上官的話,斷斷無法隨心處置。”範丞移開目光,“我今日得令,凡是經手去年入唐的學生的衣糧、出行的胥吏,都要逐出典客署。”

貍奴微張著嘴,怔怔道:“範丞……”

“我與你說一句實話。你們女子就算能通蕃語、知地理,終歸是女子,連流外官也不能做。古往今來,上官昭容畢竟隻有一個。倘非則天皇後當權,上官昭容也不能染指政事。”範丞娓娓道,“典客署的流外官雖然晉升無望,又無俸祿,但每日有六升口糧,四十文菜料。你們女郎家在這裡幫忙,又能得到什麼二升口糧,二十文菜料如此生涯,著實不值。”

“可是……”

“安大夫勞苦功高,深受恩寵,尊榮無比。你是他心腹大將家的小娘子,結一門好親,必不艱難。無論在長安還是河北,女郎家適人,都是第一緊要的事。”範丞笑意慈祥,看女兒一般,“你若是我的孩兒,我也定然不忍心你這般吃苦。況且,你縱是此刻留在典客署,無非勉強多幫一二年的忙而已……來日為人新婦,奉養翁姑、生養兒女,纔是正事。”

“可是我……”貍奴定了定神,懇求道,“範丞,這些時日,日本、新羅學生的起居行住,都是我在照看。他們的衣糧也罷,課業也罷,眼下典客署裡冇人比我清楚。與其逐我出去,再選他人來做,還不如留下我。我必定儘力折罪。”

範丞為難道:“何六娘,我並非不想留下你。但是我不能違拗上官。我聽說,那日你帶著學生們出遊,得罪了廣平王妃”

貍奴心頭一顫,訥訥道:“我……我……”

範丞竟聽說了那件事。難怪他不敢再留她。

貍奴失魂落魄,走出典客丞的公房,回到座位上,默默收拾自己的物事。契苾湊近她:“何六,你……你做什麼”掃了一眼,立時猜到情況,憤然起身,“毋乃太過!我要去和他們分說!”

貍奴吸了吸鼻子,抓住她的手腕,苦笑道:“契苾姊姊,休去。”

契苾皺眉,甩了幾下,但是貍奴力氣大,她竟然甩不開。契苾氣道:“你就任人處分”

“折損了我一個,已經夠了。你強為我出頭,隻怕要惹禍。”貍奴搖頭。

契苾瞪著她看了半晌,終於道:“也罷。你要是不想回河北,我家還有族人在河西和北庭。你若想去河西,我給我從兄寫信。”

貍奴謝過契苾,但她冇有去河西的想法。安祿山的長子安慶宗在長安為質,皇帝任他為太仆寺卿,安家頗有一些為他們謀劃的門客。此外,河北軍中還有幾名如張忠誌一般,被皇帝留在京城的武士。如今之事不論是否已成定局,她都應當先與在長安的河北眾人商量一番。

她將留學生名冊、衣糧定額和支取定式等文書理好,放在公房裡的架子上,還將每名學生的飲食忌諱、生辰、家中境況寫了一份,留在案頭。她仔細看了兩遍,見無遺漏,便抱著包袱出門。她身為女子,連胥吏也算不上,如今被遣退,隻須交還門籍即可。

典客署院裡的蓮花仍舊未開,柳樹則已轉為碧綠。貍奴舉頭望著北麵的大明宮。濃密的樹影和連綿不斷的官署遮擋了她的視線,但她仍能看清那高聳的翔鸞、棲鳳二閣。它們猶如兩翼,將整座宮殿都帶得活了,形成一種翩然欲飛的姿態。硃紅的梁柱,白玉的階陛,色彩燦麗高華,仿若仙人的居處。殿宇間縈繞的清風,想必也是來自九重天上的罷。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她記得,她聽人唱過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這兩句詩。

皇居誠然壯麗,天子誠然尊榮。但她是天子治下的一縷塵埃。

貍奴走到典客署門口,耳中聽見一個清潤的嗓音:“小娘子,某是河西節度使的掌書記。敢問,吐蕃質子入國子監的事……”

她緩慢轉過頭,眼中的世界陡然亮了一亮。

說話的青袍男子二十五六歲,眉目間有疏狂,有英氣,也有矜貴。尋常的烏紗襆頭,尋常的束帶,尋常的**靴,再平常不過的打扮,在他身上卻無一處不妥帖。

貍奴冇見過七品以上的官員,但她想,縱是紫袍玉帶的三品高官、當朝相公,也絕不能比穿著青衫的這名青年男子更好看、更清貴。三月底的薰風已有了初夏的氣味,柔柔吹動垂柳的枝條,柳葉掃過那名男子挺秀的雙肩。他舉袂拂落柳葉,臉上浮現一個淺淡的笑。

貍奴遲疑道:“妾已經不在典客署了,不過……各位學生入國子監的定式,妾一概寫在紙上,留與署中的官人們。郎君去那間公房,一問即知。”

男子打量她手中的包袱,信口問道:“小娘子為什麼不在典客署了”

她低了臉,不想回答。

“小娘子。”男子聲調平和,“某癡長幾歲,聽一聽你的事情,未必不能建言一二。”

她兀自垂著頭,半晌才憋出一句:“不是我的過錯。我……”她忽然捂著嘴哭了,眼淚一滴接一滴落下。

平日裡不哭的人,一哭就無法收場。她感到懊惱和羞恥,吞嚥著想止住淚水,反而嗆了氣,蹲在地上大聲咳嗽。男子走近,掏出一方絲帕遞給她。她隨手接過,矇住了臉。遮住眼睛之前的一刹那,她瞥見他隨風飄動的青色衣襟。

“呼。”貍奴站起身,攥著濕透了的絲帕,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簾。淚水將她的臉和眼睛濯洗得分外明淨,眼皮泛紅,像是撲了一層茜色的粉。

“正因為不是你的過錯,纔要全力應對,不能退讓。”男子道。

貍奴咬了咬嘴唇,飛快講完整件事,又道:“我不想給典客丞惹來禍端。他為人很好的……”

“你當真以為典客丞隻是怕連累他自身”男子失笑。

“什麼”

“你才從河北來,不甚懂得長安官署的規矩,他卻要你去照管外族學生的衣糧、行住之類庶務。他分明不信你,也不願讓你有所作為,甚至……是刻意讓你犯錯。這究竟是因為你是女子,還是因為你是幽州人,還是因為你是胡人,不得而知。”

貍奴瞪大眼睛。她濃密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淚珠,鼻尖紅了,一副癡傻模樣。

“日本學生私買香藥,無端受過的人卻是你。冇有權勢的人蒙冤,固然不是稀罕事。但是,除了你之外,典客丞還逐了什麼人出門”

“……似乎,大約……冇……”貍奴一時啞了。

“廣平王妃的事,你更不必掛心。她當日冇能溺死你,便不至於事後還要追著你打殺。她記不住你的……貴人們恨的人,可比你恨的人多得多。”男子說到最後,含笑的眼裡忽而閃過一絲譏誚。

“那,那我如今……”貍奴仰頭看他。

男子低聲說了幾句話。貍奴既驚且喜,連連點頭。

“我去了。”男子道了彆,轉身向皇城深處而去。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貍奴追上去,殷切道:“郎君還有什麼指教我的”

“我聽小娘子說話時,似乎有效仿長安口音的習慣,委實十分用心。隻是,長安雖是帝京,但關中人說話時,鼻音往往滯澀,反而未必比幽州口音爽利清朗。小娘子不如……”

“是了,我來長安不久,最怕彆人說我是田舍漢,因此……呃……是不是該叫‘田舍胡’‘田舍女’……總之,郎君的意思是,關中話不見得一定比河北話動聽,我不必學關中口音,照舊說河北話就好。是也不是”貍奴笑道。

“是。某……”男子亦是一笑,止住話頭,“某失禮了。”便大踏步去了。貍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皇城的花影樹蔭之中,才發覺自己忘了問他的名姓:“如果帕子上繡了他的名號,就……啊呀!”

原來她雙手一直扭著那方絲帕,無意間將帕子扯成了兩半。帕子隱隱透著香氣,那香氣卻不是時下貴族男子愛熏的沉水香、檀香、蘇合香等等,而是清甜的柑橘味道。

“我感謝胡天賜下的善意。即使遇到惡事,我仍然歡喜滿足。”她在心裡念頌經文,虔誠禱祝,“願胡天庇佑你!善良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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