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0章 (60)天寶十五載六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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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天寶十五載六月三日
“這些年你們時時勸我起兵,說什麼諸事齊備,可以萬全!如今呢史思明嘉山大敗,死了四萬人!退守薊北的路也斷絕了!潼關教哥舒翰守得滴水不漏,四個月了!官軍從常山、東平、南陽四麵合圍,我除了汴州、鄭州這數州之地,退不得進不得,這是萬全是萬死罷!”安祿山劈手將軍書擲到嚴莊高尚麵前。兩人方纔受了一頓鞭笞,連閃躲的氣力也冇有了,隻能叩首。
“陛下今日還冇用過飯食,喝一盞飲子罷。”貍奴托著一盞烏梅飲,走進殿內,聲氣輕柔,“又甘甜又涼爽,加了冰的。洛陽太熱了,比不得我們幽州。”安祿山盛怒之中被人打斷,又要發火。但麵對一個忠心耿耿的故人之女,他總歸無法如對謀臣、部眾這些男子一般隨意鞭打責罵。他重重喘了幾口氣,清醒了三四分,兀自頭痛,便接過飲子,一口喝乾。貍奴又遞了一塊細絹帕子過去,見他將額上的汗擦得差不多了,忙道:“陛下看見嚴侍郎和高侍郎就生氣,不如叫他們先下去罷。”
兩人連忙又叩了頭,退了下去。安祿山怒氣未消,高聲斥道:“往後也不必來見我了!”
貍奴站在一邊,持著一柄團扇為他扇風。安祿山閉著眼,用一隻手揉著太陽xue。那種猛烈的焦躁漸漸褪了——也許是暫時潛在了他所不能及的某個暗處。剩下的,是恐懼和頹喪。兩種情味此消彼長,一種比另一種更真切。
“陛下……突厥話裡不是說‘洶湧澎湃的河流不會冇有渡口’麼潼關那邊,不見得冇有轉機。”貍奴低著頭說。說完了,她又舔了兩下嘴唇。
“有甚轉機崔乾祐已經儘力了。他假作隻有四千兵卒,誘官軍出戰。但換作我是哥舒翰,我也絕不出關迎戰。他隻消拖下去,拖到……”安祿山冷笑了一聲,“拖到我眼下這樣!”
“那就回薊北如何”貍奴擡眸,直視安祿山。安祿山不語。她照舊不疾不徐地扇著風,口中道:“我說這話,陛下彆生氣。不論我們退守範陽,或是潼關那裡有了轉機,我們打下了長安……陛下總是我們河北的大英雄。不算北方那些無用的羈縻州,河北二十幾個州郡,再冇有第二個人有陛下的胸襟和本領,能統管薊北的精銳兵將,能教各族部落、各鎮健兒歸心。如若陛下退回河北,河北依舊是陛下的,而且……”安祿山睜開眼,深深地看了看她。他最擅長說假話,所以他也最擅長分辨誰說的是真話。哪怕以他的眼光來看,這孩子也實在生了一張令人信任的臉。熾烈到極致的豔光,和純粹到極致的天真,放在同一張臉上,使人冇法子不聽她說話,冇法子不相信她說的是真話。一個孩子的真心話幾乎冇有用處,但聽者終歸能獲得一些切實的慰藉:“而且什麼”
“而且永遠會是陛下的。我是河北人,我知道。”貍奴說。安祿山向後仰了仰,望著殿中的梁柱。
“我想一想罷。或許,潼關……”他搖了搖頭,擺手叫貍奴下去。貍奴擱了團扇,行禮告退。
“為輔臨行時請求我說……”安祿山忽然又道,“若能攻破潼關,打下長安,他想娶你。”
貍奴擡起頭:“我聽叔父說了。為輔兄還要了哪些獎賞”
那一擡臉的冶豔,映亮了盛夏午後的宮室。縱使身為父執,安祿山亦不能不承認,這孩子的容色可以使任何男子癡迷。他笑了笑,說了假話:“怎麼能說是獎賞他隻求了這一件事。他原本不肯說,是我問出來的……他必是當真喜愛你。”
貍奴又舔了舔嘴唇,不再接這話頭:“做大事少有一舉成功的,總是有時順暢,有時艱難。陛下不要發怒了,氣壞了身子反而無益於大業。”
她在殿外的台階上穿上絲履,走到站在廊下的內侍身邊,從袖裡掏出一個瓷瓶:“這藥治鞭傷有奇效。”
李豬兒嚇了一跳:“何六娘,某……”
“近來天熱,仔細傷口生瘡。”貍奴抓住李豬兒的手臂,生怕牽動他的傷口,飛快將瓷瓶塞進他袖裡。她舉動極輕,李豬兒仍是痛得淺淺皺眉:“多謝何六娘。”
“你辛苦了。陛下焦躁,難免……你……彆生他的氣。”貍奴說這話時自己也為難,卻隻能這樣說。
她回到尚賢坊時,何家正要吃夕食。侍女將一碗冷淘擺在她的食案上,又捧來一盤香嫩的炙羊肉。貍奴對著那盤羊肉看了數息,拾起筷子,轉而挾了一筷冷淘,默默吃了。
“陛下可說了他的打算麼”何萬年忍不住問。這些時日軍情緊迫,安祿山心事沉重,諸位將領都有些不安。他原就不在最受信重的將領之列,說來也許久冇見過安祿山了。
“陛下未必不想回河北,端看潼關那邊有冇有轉機了。”貍奴悶聲道。
何萬年見她不願多說,心裡無端生出一股火氣:“你莫不是盼著陛下大事不成,我們倉惶逃回河北”
貍奴不顧母親的眼色,“啪”地將筷子拍在食案上,在案後站起身:“回河北也不壞。無論怎樣,我隻盼陛下身子康健,河北郡縣安樂豐足。至於叔父,到底是盼著陛下成就大業,還是盼著攻下長安後自身也有一份佐命之功,再將女侄嫁給張將軍,就此和陛下結成兒女親家,我可就不清楚了。”
“你!”何萬年大怒,也起了身。
“何六!住嘴!五郎,你……”婦人去拉何萬年。何萬年一甩手臂,婦人踉蹌了兩步。
貍奴從案後走出來。她的身量高,不比何萬年矮多少,站在他麵前氣勢分毫不輸,臉上笑意愈濃,湛藍雙眼盯緊了何萬年:“叔父最好不要對我阿孃無禮。我是陛下給張將軍的恩賞,這件賜物價值幾何,叔父曉得,我自家難道不曉得陛下難道不曉得若是逼急了我,我索性入宮去侍奉陛下。橫豎是賣,賣給陛下不是更好到時叔父臉上必定更有光彩。我隻怕,那時叔父就冇有今日這般逼迫我們母女的本錢了。”
婦人凝望女兒反覆吐出“賣”字的硃紅雙唇,呆在原地,卻見女兒大踏步出了正堂。她又怔了一會,忙忙追了過去。
貍奴將頭埋在錦被裡,狠狠地哭了。
“何六!何六……”婦人在外叩門。
貍奴想說“我冇事”,但她說不出,也想不通。她分明回到了她所摯愛的河北親舊之間。但在長安時那種外鄉人的心緒,卻如影子一般跟著她回來了。她伸出手指在錦被上寫字,一筆一劃。
——“公南”。
在這一刻,比起她的家鄉父老,他的身邊儼然更像她的歸處。
她想去尋他。
“何六!”婦人見她不應,隔著門絮絮道,“阿孃不想逼你,也冇有為了光彩賣掉孩兒的意思。阿孃隻是聽說……河北的年輕將領裡,冇有人能與張將軍相爭。張將軍喜愛你,想要得到你,那麼旁人就算娶了你,也未必護得住……阿孃無能……”
貍奴的手指頓住了。婦人還在說:“阿孃也覺得薛四郎更好。可是薛四郎畢竟不及張將軍,他護不住你……嘉山那邊又敗了……”
貍奴一時為薛四擔憂,一時又被母親的話攫住了心臟。
“阿孃不要那樣說。”她含著眼淚道。傍晚的洛城,一天一地都熱得使人窒息。窗外殘陽影重,遠處斷續傳來笛聲與歌聲:“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傍晚的長安同樣悶熱。安祿山反叛,朝廷上下無不惶惶,是以今年夏天京城貴人們大多待在城中,冇有去南山避暑,隻在自家園中乘涼。
“哥舒翰應了中使,明日就帶兵出潼關!”楊國忠從金盤中拈起一枚嘉慶子,送到嘴裡,麵上喜意盈盈。
虢國夫人長籲了一口氣。有人說,哥舒翰不肯引兵出關,是存了上表請求至尊誅殺楊國忠的念頭。又有人說,如今朝廷重兵皆在哥舒翰手中,他一旦揮師西指,直入長安……虢國甚至說不清她究竟更怕哪個。若是後者,從兄或許猶有一線生機。若是前者……帝王無情,不是什麼難以想見的事。她喝了一口扶芳葉做的青色飲子,將那些話都嚥了回去,說了句不相乾的:“幸好我上回教訓過崔大了。眼下局勢未定,崔大可不能再得罪於廣平王。”
“崔大的阿耶生前最是謙退。她的性子,委實不知像誰。”韓國夫人搖搖頭,忽而蹙眉:“安祿山狡詐,他部下將領也必定奸猾。萬一那姓崔的叛將並非隻有四千兵馬……”
“大娘你儘說敗興的話!前些日子哥舒翰不肯出兵,你們不是也怕得很麼此時又來說這些!叛軍在河北大敗,士氣衰竭,若不乘機出兵,又該等到什麼時候”楊國忠怒道。
韓國夫人辯解道:“我聽傳信的中使說,哥舒翰受命時大是無奈,撫胸痛哭。說不定,他當真是……”
“那還不是做給聖人看的麼!”
“罷了!”虢國不想聽了。楊國忠瞪她一眼,轉開話頭:“昨日我還見到一件有趣的事。”
“怎麼”
“我和貴妃陪著聖人在禁苑裡走馬,遇見了契苾家的那位三娘子。”
“契苾家契苾家怎麼了”虢國曉得契苾是鐵勒貴族的姓氏之一。但時下朝中並無哪位高官出自契苾家。唯有賀蘭州那邊的契苾部落還有些分量。
“契苾何力的玄孫女——也不是什麼緊要人物,總之,有一回我聽說她藉著祖父為懿德太子做過事的功勞,求見聖人……也不知向聖人說了什麼。”
“她在禁苑裡作甚”韓國夫人問道。
“她求了聖人的恩典,在禁苑裡為聖人訓練舞象。她說,南邊的林邑國有用‘象兵’作戰的,她有心效仿。”楊國忠笑起來,“我在劍南時,確聽南詔來的人說過……他們離林邑更近。傳說林邑人以藤為甲,以竹為弓,乘象而戰。”
虢國驚詫道:“契苾氏要訓練舞象,來日作戰時以之為象兵”
“契苾氏不愧是契苾何力的後人,還想著為國出力呢。她能吹哨子,也能騎馬,指揮如意。至於這些‘象兵’能否作戰,那可不得而知。”楊國忠笑道。
他語調輕浮,虢國聽得厭煩,但亦不曾出言反駁。她又喝了一口冰涼的青飲,撫了撫自己額間的小鴨花鈿,將皺起的眉頭一同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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