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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1章 (61)天寶十五載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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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天寶十五載六月十四日

暑氣蒸騰之間,浮瓜沉李之間……貼上花鈿、取下花鈿之間……終南雲色來去之間……

一切都變了。

虢國疑心這是一場夢。

前一刻她尚在宣陽坊的宅中乘涼,喝著加了冰的飲子,此刻她卻慌不擇路,逃進了一片她不認得的竹林。這裡到處都是綠意,冰冷的綠意。她竭力尋索那縷熟悉的紫色,才發覺她的紫驄不見了。那匹紫驄的毛色美麗極了!那紫色,美得就像……就像皇帝在馬嵬驛下令縊殺貴妃後,用來裹屍的那段紫色裀褥。

但這裡隻有綠色。碧盈盈的竹葉上濺了零星幾滴鮮血,那是裴徽的血。裴徽是她的兒子。她親手將她的兒子和女兒殺了。他們已經倒下了,眼睛卻還睜著,直勾勾地瞪著她。對一位母親來說,這即使是夢,也——

“三娘子!你先殺了我罷,我自家不敢!我……我不能落入賊手!”

楊國忠的娘子裴柔向她哭喊。虢國手起刀落,裴柔也倒下了,然後是裴柔的女兒。

這當然是一場夢。否則,她從未殺過人,怎能忽然就殺得如此順手她冇有細想,擡起已有幾分疲軟的手臂,回刃割向自己的咽喉。

然而她這回失手了。割向自己的這一刀,冇能讓她立刻倒下。

這果然不是夢。

她被拖出這片冰冷的綠色,到了一方灰褐色的天地裡。被送進監牢之前的某個瞬間,她依稀瞥見城門上方的“陳倉”二字。

“你們……你們究竟是……國家的人……還是叛……賊的人”乾涸的血液逐漸堵塞她的喉管。她張大了嘴,喘著氣,用儘了力氣,才問出這樣一句話。口水從她的嘴角流了下來。

“你說我們是誰,我們便是誰。”小吏瞧見她嘴邊滴下的口水,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他們終於見到傳言中殊色傾城的天子三姨了,在她形容最為卑瑣的時刻。小吏又回頭望瞭望負手立在牢獄門口的縣令,加了一句:“我們……二者皆是。”

虢國瞪視著前方。那種窒息之感徹底淹冇了她。她再也分不清顏色了。

她想起,在逃離馬嵬驛之前,她最後看到的一個人是崔大。崔大站在廣平郡王的身旁,對著一地的屍首發怔。那些屍首裡,有她從舅楊國忠的,有她從舅兒子楊暄的,也有她母親韓國夫人的。

崔大那副蠢相!虢國一直瞧不起這個蠢鈍又暴戾的外甥女。但也許,如今能活下去的,反而唯有崔大了。

楊家的人在一個晝夜之間死儘了。楊家人的女兒……好歹留得下一兩個罷

她閉上了眼睛,假裝自己仍然躺在家中。

她從榻上坐起,將夜光枕推到一邊。侍女在銀盆裡滴了薔薇露,服侍她盥沐。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但房頂半點也冇有漏水。因為在營造新宅時,她吩咐工匠於瓦片下另設了一層木瓦。是了,營造新宅……營造新宅……那正是在她將宅院從韋家子弟手中奪來之後。

虢國想,崔大說錯了。她冇忘記那座宅子是怎麼奪來的。

至少在這一刻,死前的這一刻——她記起來了。

“楊家兄妹都已除儘,朝廷的忠臣們大約冇有後患了。”陳倉縣令薛景仙一瞟虢國的屍體,“拖出去,埋在城外罷。”

“你向日瞧不起我,今日依然這樣麼”

徽猷殿裡,安祿山盤坐在案後,一字一字地問道。貍奴照常立在一旁,為他扇風。她低垂著眸子,僅能望見階下老者匍匐的脊背。

貍奴記得,他才比安將軍大幾歲。但那副脊背,確乎已全然是一個老者的樣子了。她嚥了口唾沫,輕輕地打了個寒噤。

“翰……肉眼不識聖人,不知天命所在。”老者擡了擡臉,隨即又低下頭去,深深叩首。他擡臉的一刹那,貍奴瞧見了他脖頸上的傷口。那傷口不很重,未曾傷及性命,卻使他說話含混許多。安祿山笑了:“天命……可不是天命嗎誰也想不到,最後竟是他逼你引兵出關。”

哥舒翰又說了些什麼話,貍奴冇有聽。她知道,安將軍不會殺他。因此她竟開始走神,隻管在心中構想接下來要說的話。

“……天下尚未平定。臣願寫信,寄與那些不肯歸降陛下的將領,曉以道理。譬如常山有李光弼,潁川有來瑱,南陽有魯炅,東平……”

“好!”安祿山一拍大腿,放聲大笑。

貍奴驚醒過來。

“陛下若肯暫留臣的性命,臣可寫信招攬他們歸降。”

貍奴耳中迴盪著“招攬他們歸降”一句,又打了個寒噤。她默然聽著安祿山任命哥舒翰為司空,委以宰相職事,又聽著哥舒翰謝恩。

“陛下,就由我陪哥舒將軍去那邊安置罷。”她說出了醞釀許久的話語,語聲輕快,笑容純稚。

她尋機插話,安祿山也不覺得僭越。這孩子有一種令人鬆弛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是他樂於讓那位昔日的仇敵感受的。他立即允了,又對哥舒翰笑道:“愛卿不要以為我有意輕忽你。何六不是宮婢,而是我舊日心腹副將的女兒,我素來看重她。洛陽宮裡宮外的事,她儘曉得,就讓她陪你去罷。”

哥舒翰再度謝恩,站起了身。貍奴這才發覺他的身量其實頗高,足有八尺。

她帶著兩名兵士和兩個內侍,引哥舒翰出了皇城,轉而進了西南隅的星躔門。哥舒翰一語不發,隻在進門的時候擡起眼皮,看了看周遭。

“河北軍渡河入洛城時,封常清將軍從上東門退到都亭驛,又從南邊的提象門退進了上陽宮。封將軍當日砍倒了好些樹,以阻追兵,有的地方又起了火……”貍奴一指南麵,“那邊的芙蓉亭和麗春殿都受了損毀。但這一側的宮室完好,哥舒將軍可以放心居住。”

她說的是突厥話。哥舒翰的母親是於闐王女,父族則屬於西突厥突騎施的哥舒部落,哥舒翰原就更親近突厥話。他聽了她的話,仍舊默不作聲。

——貍奴帶哥舒翰到上陽宮,自亦經過安祿山允準。哥舒翰畢竟臣服不久,安祿山固然有心示恩,也不能由他隨意走動。上陽宮就在皇城旁邊,翠瓦光凝,虹梁疊壯,又有兵士把守,適宜作為一座華美的監牢。

她將哥舒翰安置在觀風殿。對麵是九洲亭,亭子周圍竹木森翠,清冷愜意。她叫內侍取來新的衫袍,服侍他沐浴更衣。而後,她自己以銀盆打水,用繚綾帕子替他擦拭清洗頸上的傷口。哥舒翰闔著雙目任她舉動,直到貍奴塗完藥,又屏退了所有宮人,遣開了兵士,他才睜開眼:“研墨罷。”

貍奴微微一愕,旋即明白過來:“我不……”

“你候在此處,不是為了看著我寫信,那……是來侍奉我的了我喜愛醇酒美人,軍中無人不知,陛下想來也清楚。”哥舒翰嘲弄道。

貍奴分不清他嘲弄的是她這個“美人”,還是“陛下”。她搖了搖頭,低聲道:“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卻,更築兩重壕。哥舒將軍鎮守隴右,身先士卒,名蓋四方,使大唐朝廷免於西憂。哥舒將軍在我眼中,始終是與陛下一樣的大英雄。我能見到將軍,為將軍治傷敷藥,可謂十分有幸。”

不論她的語調多麼懇切,這些言語於今聽來皆是諷刺。哥舒翰不覺皺眉,卻見她退後幾步,撩起裙襬,跪在他麵前:“我向將軍請罪。當年我陷於禦史台的牢獄,曾經攀誣過將軍。”

室內陷入短暫的沉寂。外頭的院中竹葉颯颯,門首的瓦簷處偶爾傳來清亮的脆響,是路過的飛鳥見到黃綠的琉璃瓦,心生好奇,啄了一下,又趕快飛走了。

“我想起來了。”哥舒翰一擺手,“各為其主罷了。當日我冇受什麼損傷。”

如今來自叛軍中人的“請罪”,隻讓他難堪。但麵對一個美貌的女郎,他無心發作。況且,形格勢禁,他也不能發作。他說了寬宥的話,見她兀自跪著,挑眉問道:“怎麼”

“我有一事求問將軍。”她噙著淚,仰起臉,“楊炎,楊公南……前些日子,他也在潼關嗎在將軍身邊嗎”

哥舒翰愣了一愣,繼而笑了:“原來就是你啊。”他的目光由上而下,緩緩掃過她的眉目口鼻,猶如才見到她一般。貍奴見他不語,隻得又道:“我已經問過崔乾祐將軍麾下的人了,他們說俘虜中冇有這個人,也不曾瞧見……”她咬咬牙,將“他的屍身”四字嚥了回去,“我想,恐怕要問唐軍中的人。那麼,問誰都不如問他的幕主哥舒將軍。”

她淚眼清澈,臉龐亦因那雙藍眸中的淚水而顯得越發深豔。哥舒翰一生熱衷美人,足夠懂得如何賞鑒美色,也足夠懂得如何抵禦美色。所以他得知楊炎與安祿山叛將的女兒有私時,便生出輕鄙之心,即刻棄他不用。

然而此際他倒明白了。這樣的清澈和深豔,近於無敵,難以抵禦。他斟酌著,卻隻道:“到了今日,叛軍與大唐朝廷再難兩全。你何必尋他”他說的委實是真心話,但下一刻,女郎垂下纖細白嫩的脖頸,叩了三個響頭。

“哥舒將軍,告訴我罷。”

她年輕而茁壯,明麗而執拗。當此山河動盪、天地變換的關頭,這種執拗使剛剛向仇敵稱臣的哥舒翰感到一陣無從述說的隱痛。

“他不在潼關。我聽說他結交河北將領的女兒,便冇有起用他。”

她又喜又悲,喜而益悲:“是因為我……他才離了哥舒將軍手下”

“塞翁失馬。”哥舒翰認為這句話全不必解釋,楊炎冇有與他一同成為俘虜,自然有福,“他若不在家鄉岐州,就是去了哪一位大將身邊。李光弼,郭子儀,魯炅,來瑱……你逐個去尋罷。”

最末那一句,固然是指點,卻也未始冇有蘊著一點譏諷。貍奴顫著嘴唇,歡欣道:“多謝。多謝哥舒將軍。”

哥舒翰的太陽xue有些鈍痛。他淡淡道:“研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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