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2章 (62)天寶十五載七月初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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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天寶十五載七月初四
(上)
李俶取過一隻白瓷盞,倒滿了水,將瓷盞推到崔妃麵前。行旅中一應衣食難以齊備,到靈武的路上更是一派荒涼,館驛中隻有幾張食案,太子和張良娣各用一張,他和崔妃共用一案,建寧王李倓及王妃亦然。
入了七月的原州,正午時分尚自溫暖,曠野之中卻已颳起了風,那點暖意越加蕭疏而無謂。北風初起,漫天沙塵裡,二人麵對麵坐著,食案狹窄,兩張臉相去不過尺餘。這也是多年未有的事了。
崔妃拿起瓷盞,喝了幾口,默默放下,撕下一塊胡餅。她的嘴脣乾枯久了,稍一用力咀嚼,唇上迸裂出血。她隨意用手背按了按,繼續吃餅。
李俶也累了。他吃完了自己的餅和肉,從懷裡掏出一個蚌盒,又推了過去。崔妃以眼神相詢,他隻得說道:“這是原州的父老所獻,他們說……”他輕咳了一聲,掩住尷尬,“這裡風沙大,婦人都用這種口脂,以防口脣乾裂。”
二十天前,皇帝率貴妃、公主、諸王和皇孫們出逃蜀地,途經馬嵬驛時禁軍將士憤怒,誅殺宰相楊國忠,又將楊國忠的兒子楊暄和韓國夫人一併殺了。第二天皇帝動身之際,鄉民父老攔路苦勸,皇帝命太子留下撫慰父老。太子聽了李俶、李倓及宦官李輔國的勸說,決意不再入蜀,而是北上朔方,收攏西北邊兵,東討逆賊。
這二十天,他們走得辛苦極了。譬如從奉天到新平的那一段路,因為害怕追兵,他們一夜疾馳三百裡,到了新平時,士卒和兵器損傷過半,存者僅有數百。
然而崔妃日日騎在馬上,從不曾落後。如果冇有這回的事,李俶幾已忘了,她的騎術一直很好。親眼看著禁軍殺死了她的母親韓國夫人之後,她不大說話,每日隻是上馬、下馬,吃飯、睡覺。既不掉隊,亦不言語,肩背筆直,身形越來越瘦,在隊伍中簡直更像一名經年的士卒,而非一位尊貴的王妃。此時她目視那隻蚌盒,終於開了口:“多謝大王。”
李俶暗暗鬆了口氣。她肯說話就好。十年來,兩人之間常有不愉,他厭惡她的脾性。但他們到底少年夫妻,能有什麼真正的仇怨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他們一同遭逢前所未有的劫難。但於她而言,這國家的劫難之上,另又疊加了至親的慘死。他不是不擔心她。
“……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遠遠地,有軍士唱起了歌,又有人吹起了胡笳。
聽到“涼秋八月蕭關道”一句,崔妃微微挑起了眉。李俶回身指著他們來時的路:“那裡就是漢時的蕭關故城。不過我大唐的蕭關已不在漢朝故址,我們再往前走幾十裡,今日之內,能看見新的蕭關。”
崔妃點了點頭:“原來已經出了蕭關。”
李俶忽又不知說什麼了,便轉過了臉。這首詩,他其實聽梨園的歌女們唱過的。幾年前顏真卿出使河隴,一名姓岑名參的文士為他送彆,作了這首詩。顏真卿那年走的便是他們今日所行的這條路,先經過漢時的蕭關,又出了大唐的蕭關。
當年的臣子出使河西和隴右,走了這條路,挾朝廷之威儀。
今日他們身為天家貴胄,皇子皇孫,也走了這條路,在叛軍來臨時倉惶奔逃。
“……崑崙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鬍笳……”歌聲兀自流淌在沙塵裡。胡笳聲中,李俶將嗓音壓得極低:“等我們到了靈武……過些日子,可以悄悄辦一場法會,你……”
“多謝大王,不必了。”崔妃回絕了他,麵無波瀾,“我是李家婦,此舉於禮不合。”
李俶呆住了。“李家婦”三字宛如重槌,擊得他耳中陣陣嗡鳴。馬嵬驛兵變當日,楊氏兄妹儘皆被殺,人人都猜測是他的父親太子殿下授意。縱使如此——確實如此——他仍然罔顧父親的意願,想偷偷幫她辦一場法會。
而她竟用“李家婦”三字擋了回來,彷彿在說:我知道,我的阿翁、你的父親,教人殺死了我的母親和阿舅。我將恪於李家婦的身份,也將以這身份長久地、深深地記住你李家人所做的事。
李俶起了身,走到一旁。
“……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崔妃的眸光掠過案上的蚌盒,繼而流連於廣闊的原野。那歌裡反覆唱著胡人與胡笳,無端使她念及那個小胡女。她記得,那個小胡女姓……姓何那個姓楊的士人……他們仍在一處嗎那個士人娶了她冇有不對,他出身士族,怕是隻能納她為妾。罷了,還是分開的好。否則,如今逆賊氣焰正熾,他們二人又當如何自處一個河北胡女,一個衣冠子弟……
“這些樂工、伶人是陛下要的,萬萬不得苛待他們。”貍奴檢視一番,強壓失望之情,叮囑兵士們。安祿山命孫孝哲帶兵入長安,算來已有十日。孫孝哲奉命從長安送來的第一批樂工、官員今日到了洛陽,被關押在禁苑中。恰巧她正在宮裡,聞訊便來找人。兵士應了,又問:“何六娘要尋的是什麼人不如將名姓告訴某等,下一回孫將軍再送人來時,某等也好留意。”
貍奴猶豫了一下:“我……”
“何六娘!何六娘!陛下喚你哩!”一個內侍小跑著進了禁苑。從徽猷殿到神都苑實在不近,他跑得累了,一邊喘著氣,一邊用衣袂擦汗。貍奴摸出一塊帕子遞給他,奇道:“什麼事這樣急”
“某……某也不曉得。李豬兒對某說,務必請……請何六娘小心一些。”內侍不敢接她的手帕,看了看周遭,才小聲提點。
貍奴既詫異,又忐忑,連忙去了徽猷殿。然而安祿山今日並冇什麼異常之處,臉上甚至帶著幾分笑意:“何六來了,為輔。”
貍奴轉頭,卻見一個穿著甲衣的身影立在殿右。她來得急,進門時竟未看見他。張忠誌側過身,點頭笑道:“何六好在”
“潼關已破,為輔兄平安歸來,真是令人歡喜。”貍奴斂裙,施了一禮。張忠誌的視線在她一身青衫青裙上逡巡片刻,才道:“五個月不見,何六瘦了許多。”
他語氣親切溫存,貍奴臉上一熱,含混著冇有回答。安祿山見狀,笑道:“看來為輔是怪我冇有看顧好何六了也罷,這回崔乾祐和你立了大功,你要什麼,我就賞你什麼,什麼珍稀藥物,什麼朝邑的羔羊肉,什麼洛水的鯉魚伊水的魴魚……你隻管拿回去送給何六,將她養回從前的模樣就是了。”
“我……”
“我……”
兩人同時出聲。貍奴垂下了頭,就聽張忠誌沉聲道:“臣的心願從未變過,所求的唯有一件事。”
“我知道。何六要說什麼”安祿山笑吟吟道。
“我……”貍奴舔了舔嘴唇,“為輔兄英武有才略,我素來敬重,但我……但我想在阿孃膝下儘孝,不想……不想遠離阿孃……”
這幾個月,她總是以為,她有足夠多的機會向陛下說出自己的心意。但每一回,麵對安祿山的笑容和威嚴,她都冇能將這句話說出口。她不想承認,這大概是因為,她自己的心裡也很清楚:哄陛下高興,為嚴莊和李豬兒說幾句好話,是一回事,而斷然拒絕陛下十分看重的假子張將軍,不肯與之締婚,是另一回事。幽州的女子或許與男子一樣英勇,但幽州仍然是一個由男人做主的世界。她的那份能夠令陛下開懷的爛漫之氣,那點幫助其他人免於棰撻的本事,在他的一員驍將麵前不值一提。
於是她終於拖到了今日。
實則,拖得久了,她也逐漸以為,她可以就這樣嫁給張忠誌。如阿孃所說,在河北軍將之中,她很難尋到更合適的丈夫了。
可是,到了這一日,她才察覺,自己……終究不情願。
“你為人純孝,我早就曉得。我當著陛下的麵允諾,如果你我成婚,你可常常回何家看望母親,每五日、每旬一回,甚或每兩日、三日一回,都無妨礙。”
“……”貍奴知道他喜愛自己,卻也冇料到他竟願意讓步至此,一時頗為撼動。她咬著嘴唇,道:“我……我……”
“漫說何六,連我都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安祿山一驚,笑歎道:“這可比不蓄姬妾還難啊。”
他說的是實情。女子出嫁後,便成了夫家的人,若是常常回到父母家中,難免使夫家不安,也使外人疑惑嘲笑。縱以胡人風俗而論,亦是如此。
張忠誌又向前走了一步:“陛下既說了這話,那麼臣連姬妾也遣散便是。”安祿山倒吸了一口氣,七分取笑三分認真:“你自少年時就一向精明,怎麼今日為了何六,竟什麼都不要了我當真疑心何六有些特異之處……難道她知曉華山的金礦所在或是西方的冶鐵之法”
“陛下是男子,定然懂得臣的心思。男子無不喜愛美人,臣也愛美人,也愛蓄養姬妾。”張忠誌坦然道,“但臣最想見到何六。陛下獨鐘段氏皇後,不也是這樣嗎”
“輕薄兒!竟拿我和皇後來比擬。”安祿山笑罵,卻無不懌之色。
張忠誌句句坦蕩大方,貍奴越發不知如何是好。她躊躇著,仰頭道:“我想私下裡與陛下說。”安祿山沉吟著,擺了擺手:“為輔先下去罷。”張忠誌掃了貍奴一眼,冇再言語,徑自退了下去。
貍奴尚未想出說辭,安祿山已然換了一副神色。他時時盛著笑意的雙眼此刻銳如鷹隼,盯緊了她的臉龐:“何六。”
她向後縮了一點,聽見自己吞嚥唾沫的聲音。
“你究竟是不想嫁給為輔,還是……你有了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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