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7章 (67)至德元載八月十七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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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至德元載八月十七日
(上)
“六娘子快梳妝罷,郎主催過幾回了。”
“叫他自家先走啊!”貍奴用錦衾蓋著臉,大聲道。
“今日安娘子也要一同入宮赴宴的。”
“……那就讓他們先走。我晚一些再去。”提到母親,貍奴的聲氣好了幾分。她坐起,赤著雙腳下了地,歎著氣打開門,將端著水盆和眉黛、胭脂的侍女們放了進來。
“六娘子受陛下喜愛,時刻都能進宮,才連宮宴也不稀罕呢。”侍女打趣。
貍奴端坐在案前任由她們塗畫,聞言欲待反駁,然而侍女又道:“六娘子彆說話呀。嘴唇一動,頰上的胭脂可也塗不勻了。”
貍奴閉上眼睛,冇什麼心思看鏡中的自己。這場宮宴,原本是一件好事。陛下身體似乎不甚安健,不肯臨朝視事,且前幾日史思明將軍攻克九門,那麼以此為由設一場宮宴,諸位將領得以見一見陛下,也不算壞。
但……一想到宮宴,她就想到舞象和舞馬。契苾姊姊要害陛下,她又不能讓旁人知道,便尋了一個由頭,將契苾姊姊關在另一處,改叫旁人馴馬馴象。她能怎麼辦呢。
“六娘子不要歎氣了,至多再過半刻就好了。”侍女安撫道。
貍奴繼續閉著眼。窗子打開了,秋日上午的空氣格外明冽,輕風裡裹著一股幽幽的鬆樹冷香。她略略恍惚,隨即明白那是案上墨錠的香氣。這墨竟馥烈如斯!也難怪薛四在信裡問她這墨是哪裡來的,又取笑她不學無術,不配用如此好墨。她氣壞了,又不得不暗暗承認,當日若是潛心向楊炎學習,大約不至於還要受薛四那渾人的譏嘲。
“那是什麼墨啊”貍奴隨口問道。
一名侍女想了想,答道:“那枚墨錠,奴家是從這宅院的後堂尋出來的,篋上寫了‘鬆心墨
上黨’幾個字。不過,奴家識字很少,不曉得看錯了冇有。”
貍奴頷首。這裡原是大將軍阿史那忠的宅院,有些珍貴物事隻怕是那時候剩下來的。不過……
“鬆心墨不是很有名嗎”薛四雖是武人之後,但自幼讀書,也通文墨。他告訴過她,鬆心墨質堅如玉,細緻潤澤甲於天下,香氣亦甚獨特。這回他如何又不認得了
“奴家不識字,但聽從前的主人說過,鬆心墨貴比黃金,其中潞州上黨郡產的鬆心墨最貴重,因為潞州和易州的鬆樹最好。”另一個侍女道。
“唔……”貍奴應了一聲,旋即從案前站了起來。
一名侍女手持玉梳,正在替貍奴梳頭。孰料她忽然起身,侍女收手不及,梳齒直劃過貍奴的太陽xue和右頰,留了一道長長的紅痕。侍女驚得丟掉玉梳,連聲告罪:“六娘子,奴家該死!”
貍奴握緊了拳。上黨!她竟忘了,上黨!
就如哥舒翰講過的那樣,常山有李光弼,潁川有來瑱,南陽有魯炅,東平有李祗。她設法托人逐一問過了,但是上黨有程千裡!她竟忘了!
一時她不知該詫異為何薛嵩知道楊炎在上黨,還是該生氣自己冇有及早懂得薛嵩的言外之意。他們的書信是隨著軍書一起送的,多半要受檢視,薛嵩無法直說,而是婉言暗示,實在是可以想見的事。
……他在上黨啊。
“無妨,是我的過失。”她強自按下那一種奔湧的情感。
她甚至想過他是否回了河西——他從前供職的地方——或者去了新帝朝廷所在的靈武。又或者,他仍在家鄉,在他的父親身邊。那麼她是無計可施的。可他其實就在幾百裡外的上黨。就在幾百裡外!
“六娘子不要咬嘴唇……已經施了口脂……”侍女覷著她的臉色,勸說道。
她鬆開咬著嘴唇的牙齒,眼中的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
待得侍女為她理罷妝容,用脂粉掩好哭過的痕跡和頰邊的傷處,已是大半個時辰之後了。她換了衣裙,出門上馬,過了洛水,到了宮城旁邊的禁苑。
將契苾關起來之後,她冇再來過這裡。但前幾個月她常來,從宮人們的口中聽到了不少故事。苑中有一池,是隋朝時築成的。穿洛陽城而過的洛水穀水在此交彙,工匠因勢利導,築就此池,喚作積翠池。積翠池方圓數裡,池中有山,分彆名為蓬萊、瀛洲、方丈,山上宮殿台閣,諸景皆備。大唐立國以來,東都禁苑數經修葺,積翠池亦改名凝碧池。今日的宴席,便設在這池上。
“何六怎麼纔來”安祿山坐在上首,瞥見她匆匆入座,不由笑問。
“昨夜冇睡好,臉色黯淡極了。我怕在陛下麵前失禮,施了好多妝粉,花了半日的功夫,故此來遲了。”她的姿態又嬌俏又爽朗,裙裾硃紅,肌膚雪白,映著淺碧的池水,引得一眾武將注目。她用她慣常贏得安祿山信任的那種語氣回答著。但她自己實則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幾百裡的路程,以咄陸的腳力,全力驅馳,不過兩日的光景。是罷
“你與陛下說話怎能如此隨意。”婦人小聲道。
聽見母親的責備,貍奴才彷彿清醒了些。她在洛陽,她的阿孃也在這裡。她不能明日就拋下阿孃,到楊炎的身邊去。人儘夫也,母一而已……不是嗎
她敷衍著,不住啜飲盞中的酒液,全不留心安祿山又講了哪些事,案上又添了什麼酒食,樂工們又奏了哪些曲子,張垍、達奚珣、陳希烈等降臣又如何儘力奉承,期許大燕的來日。於降臣們而言,大燕的來日,確乎比大唐的來日更緊要。但此時此刻,她不關心大燕,也不關心大唐。她隻想站在他麵前,細細將他的臉看上一刻鐘,然後抱緊他。或者,讓他抱緊她。她要親他的臉頰和嘴唇。他的嘴唇薄,有人說這是壽命不永之相,可是她覺得他的嘴唇好看。也許人人都可以做丈夫,但決不是人人都生了一副讓她渴盼與之狎昵的身軀,兩片讓她想親吻的嘴唇。妓館的女郎們說,要成就歡情,口唇相對就是第一件事。可他隻親過她的額頭!
貍奴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池上變故已生。
一名樂工將他的螺鈿紫檀琵琶高高舉起,掄向池邊的白石欄杆。他連砸數下,堅實的紫檀麵板才顯出裂痕,光彩流溢的螺鈿捍撥隨之粉碎。他似是終於滿意了,雙手一鬆,琵琶墜入池中,激起好大一片瀾漪,水中的遊魚、水上的鷗鳥紛紛逃散。他又抄起撥絃所用的紅牙撥摟撥子,在欄杆上一折,撥子便也斷作兩段。他的舉動太快,又太出人意料,直到他將琵琶和撥子徹底毀去,纔有人驚撥出聲:“那樂工!你做什麼!”
“雷兄!”
貍奴張大了嘴。
那人四十來歲,鬚髯如戟,正是她初到長安時,就在廣平王妃手下救了她性命的雷兄——雷海青!他竟在這裡!雷海青聽見了她的叫聲,但他冇有回頭。他負手而立,身上的青袍在秋風裡拂動:“逆賊,你當年也聽過那三首《清平調》罷你可聽過那一句‘常得君王帶笑看’你可知,那一句為何是‘常得君王帶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帶笑看’,不是‘常得將軍帶笑看’因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貴,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勝境!名花也罷,樂舞也罷,隻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纔算是不枉來過這世間!至於你,逆賊,不配聽我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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