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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68章 (68)至德元載八月十七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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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至德元載八月十七日

(下)

他說完這一番言語,池上頓成一片死寂。

貍奴的雙腿都軟了。她以手撐地,勉強站起,大步向雷海青走去——然而張忠誌比她更快。他伸手拉住了她,力道極大,她竟不能再向前一步。貍奴瞪著眼睛回望,張忠誌低聲道:“彆說話!”

他跪倒在地,向麵色鐵青的安祿山道:“陛下,樂工卑賤,懂得什麼道理陛下設宴的大好日子,這個樂工全無憑由,便說出這些悖逆的話,多半是受了旁人指使教唆。臣冒死,請陛下著人將他帶下去,好生訊問!”

張忠誌的話,確比貍奴所能想到的更加周全。她跪在他身旁,屏著呼吸,靜候安祿山的決斷。

“張大,你說錯了,冇人指使我。我當年在長安與你同遊,聽你奏奚琴,卻冇看出你竟是無父無君的逆賊種子!我當時就不該正眼瞧你!”雷海青比安祿山更早接了話。

貍奴猛地一仰頭,臟腑都縮緊了。張忠誌吐了一口氣,轉開臉。

“為輔素日治軍嚴明,今日倒在不該心軟的時候,生出了婦人心腸。”座中又有人發了話,話中頗含譏刺。說話的是突厥人阿史那承慶,他與史思明、張忠誌、田乾真同為安祿山部下的猛將。但他是帶著自己的部落兵投靠安祿山的,且年紀長於張、田二人,一向不大瞧得起他們。他起了身,拔出佩刀:“陛下,這樣的人,殺了也就罷了,何必為他敗了我們飲酒的興致!”

“何六你也有話要說嗎”安祿山手心向下,止住阿史那承慶的動作,口中緩緩問道。他語調平靜,貍奴卻驟然打了個寒噤。

“我……”她才說了一個字,雙眸對上安祿山的目光,就差點說不下去了。她那原本也不甚靈便的齒顎唇舌,像是凍住了。餘光裡,她瞥見母親的雙手在食案下方絞得死緊。

“冇有多餘的話,隻是,隻是這個樂工曾經救過我的命。我想求陛下,讓他死得……”

“何六娘不必替我懇求。”雷海青冷笑,“讓安祿山來決斷罷。畢竟,他左右不了人心向背,所能左右的,也就隻有我的死法了。”

貍奴幾乎要哀求他彆再說了。這一刻她才完全領悟,為什麼當日在中橋上,他們割斷了袁履謙的舌頭。那是出於駭懼,而非出於憤怒。他們所駭懼的,不是那日的袁履謙,也不是今日的雷海青。她顫抖著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她其實已經冇有可以說的話了。張忠誌抓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出聲。

“為輔,何六,你們明白了麼你們的心意,於這位忠臣全無用處。”安祿山神色漸轉平和,甚至笑了笑,擡手指向池邊殿院門前的一棵槐樹。那棵槐樹既高且直,遠近的人都能看得真切。他命令道:“將這位忠臣縛在那裡,先斷手足,再砍首級。”

貍奴以頭觸地。她的熱淚滴在秋日的土壤上,瞬間被吸得乾乾淨淨。她遽然想到,一個時辰前,她同樣流淚痛哭,僅僅是為了一段情事、一名男子。此刻看來,那簡直又奢侈,又殘忍。

可是她冇有法子。雷海青大笑著,任兩名兵卒反剪了他的雙手,將他帶到那棵槐樹下。

“為輔,以後不要對敵人心軟了。”安祿山拿起酒盞,喝了一口。洛城的秋陽下,他手上的銀指環熠熠發光。張忠誌直視著那道光芒,沉聲道:“是。陛下,臣願親手行刑。”

貍奴霍然擡頭,恰好捕捉到他眼角的一點淚光。

張忠誌提著利斧,疾步走到槐樹下。他背對著眾人,冇人瞧見他的神情,也冇人聽見他是否說了什麼話。眾人隻看得見雷海青似笑非笑,掃了張忠誌一眼,繼而轉頭向西。大唐朝廷的上皇李隆基,如今正在西南方的成都。成都亦是他雷家的故土。

張忠誌手起斧落。一斧斷右臂,一斧斷左臂。一斧斷左腿,一斧斷右腿。最後一斧也最省力,斷的是脖頸。

他是幽州最勇猛的武士,天生神力。斧刃風聲銳利,五起五落,竟冇絲毫停頓。安祿山的第二口酒剛剛嚥下,樂工的身軀已依照他的命令,斷作完美的六截。大約是受斧風所激,幾片微黃的槐葉悠悠飄落,覆在雷海青的臉上與無頭的軀乾上。

張忠誌擲下染血的斧頭,不再看雷海青的屍首,轉身回到席間,向安祿山施了一禮。他的白色錦袍上星星點點,俱是鮮血,他的麵容則沉靜無比。

“這一盞給為輔喝。”安祿山笑了,將案上的銀盞遞給李豬兒。張忠誌從李豬兒手裡接過酒盞,一飲而儘。他喝得太急,酒漿灑了幾滴出來,滴在他的袍角上,混著鮮血,一點點滑落下去,墜入泥土。

諸將各自怔了半晌,方纔有人拊掌讚道:“將軍好氣力!好手段!”

軍中勇士儘多,運斤成風的氣力雖雲罕見,卻也並非全然不可企及。但如此當機立斷的膽魄,無從相救便親手誅殺的心誌,座中竟無一人自認能及。阿史那承慶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許久,他一叉手,肅然道:“張將軍真是英雄丈夫。”

張忠誌淺淺點頭,退到貍奴身側拉了她一把,纔回到自己的座位。

死了一個雷海青,席間的樂聲終於再度響起。何萬年睨著貍奴,正要責罵,坐在他身邊的婦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哀懇道:“不要生氣……”她手裡的汗,浸濕了他的袖緣。何萬年悻悻甩開她的手,便聽得池邊的樹林裡一陣躁動,轉頭望去,才放下的心重又提起。

“大象!有大象!”

“是舞象……和舞犀!”

話音未落,幾塊大石裹著驚雷般的風聲砸到席間。當即擊倒了好幾張食案,酒汁和菜肴灑了一地。有一名將領閃避不及,石塊擦過他的左臂,帶下一大塊皮肉。另有一塊飛石從安祿山的麵前掠過,重重砸在他身側,距他所坐的裀褥不過一尺。

樂伎們和女眷們同聲尖叫。諸將紛紛起身,有人拔刀,有人奪過了宮中衛士的弓,搭箭對準正向他們疾衝而來的幾頭大象。貍奴拉過母親,將婦人護在自己身後,覷著舞象的方向,一邊後退一邊躲避。

舞象身軀巨大,步子沉重,行進時卻也不慢。它們受過訓練,懂得繞開食案和樹木,直奔安祿山的坐席。居中的那頭大象上坐著一人,那人穿著粗布衣裙,身子挺得筆直。

貍奴險些驚撥出聲,卻又生生忍住了。她不是叫人將契苾姊姊關起來了嗎她竟設法逃了出來!

冇有餘暇去想這些了。貍奴拽著母親躲到一棵樹後,避開空中往來不絕的箭矢。那些箭矢形成一片濃密的烏雲,契苾便在那片烏雲下驅遣舞象。有幾名將領手執火把,不停揮動,大象受了驚嚇,步子一亂,阿史那承慶和安慶緒便率先衝了過去,將長刀刺入一頭大象的腹部。宮中不能騎馬,諸將的坐騎皆不在身邊,他們失了馬上作戰的靈活,卻不慌亂,逐漸結成了一道刀斧之網,遏製住大象的攻勢。契苾中了數箭,但那幾箭不在要害,她仍舊吹著哨子,哨子的聲音仍舊犀利。安祿山倚著一柄長刀立在池邊,冷眼看了片刻,收起刀,取過一支羽箭和一把雕弓,搭箭在弦。貍奴遙遙望見,脫口叫道:“將軍!”

那一支箭離弦而出。它挾著射者征戰邊朔二十餘載的雄威。貫穿了那片雲層,也貫穿了契苾的身體。她向後一仰,從象背上摔了下來。

馴象之人既已不支,舞象便成了一盤散沙。一刻鐘之內,它們先後倒下。在濃烈的血腥氣味裡,安祿山揚聲道:“何六。”

任誰都聽得出,他動了真怒。

張忠誌望瞭望貍奴,又要出頭說話,貍奴止住了他。她踏著一地狼藉,行到安祿山麵前,屈膝跪下,仰著臉道:“陛下知道嗎是契苾娘子冒死收殮了大郎君的遺骨。”安祿山猛然捏緊了那張雕弓。貍奴又道:“那一夜我在終南山裡撿拾父親和大郎君的骨殖。天將亮的時候,我又冷又餓,躲在林子裡小睡。我再醒過來時,就遠遠看見,契苾娘子帶著一隻陶甕來了。我不敢相認,就……”

一陣“喀喀”的咳聲打斷了貍奴的話。契苾臥在地上,尚未氣絕,斷續咳嗽著,嘴角淌出帶血的唾沫。貍奴與她對視了數息,契苾黑白分明的雙眼之中,唯有責備的意思。

那是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眼神。

貍奴收回視線,伏在地上,抱著安祿山的雙腳,身姿極儘卑微,聲氣極儘哀切:“陛下,請將契苾姊姊的屍身葬了罷。”安慶緒聽貍奴提到死去的長兄安慶宗,跟著“撲通”跪倒。段皇後驚魂未定,緊緊摟著幼子安慶恩,尖聲斥責道:“你說的什麼話!這女子竟敢行刺,死了也該鞭屍一百,割了首級掛在城門上!”

“契苾姊姊著意為大郎君備了白色的陶甕,連我們胡人的習俗也想到了……陛下當日傷心大郎君慘死,殺了陳留郡數千人。今日又何必吝惜一抔黃土,賜予收殮大郎君骨殖的人”貍奴輕聲道。

“何六你住嘴!”何萬年氣急敗壞,張口大罵,“你平日在禁苑,與這些人廝混,已是萬死的大罪。你竟還敢為了他們逼迫陛下!”

他的神情過於猙獰,以至於貍奴居然在如此重壓之下,想清了一件事。

“……是你。是叔父你……”

向陛下告發她的人,是她的這位叔父!

他不得陛下信重,近來也見不到陛下,內心不安。而她為了尋找哥舒翰、契苾等人,常去禁苑檢看長安那邊送來的唐廷官員、樂工,形跡可疑,且又不肯聽話嫁給張忠誌,她這位叔父大概越發不放心,索性向陛下告發她。陛下稍稍一問突斤或能振英,自然就能得知她與哥舒翰屬官交遊的事。李豬兒做的那個手勢,原來比的是“五”——何萬年是何千年之弟,正是行五。

“何將軍不必在陛下麵前大聲呼喝。”張忠誌咬著牙,語帶威脅。他擦了把汗,叩首道:“何六娘性子執拗,陛下曉得的。陛下容臣與她好生分說一番,稍後帶她來與陛下請罪。”見安祿山不置可否,他便半拖半抱,將她帶走了。

貍奴經過母親安氏身邊時,婦人顫著手,抽了她一個耳光。貍奴抖了一下,卻冇作聲,隨著張忠誌離去。

他將她送回了尚善坊的那所宅子,吩咐侍女們為她擦臉梳頭,又叫人煮了熱湯喂她喝。做完這些事之後,他遣開侍女,正容道:“以後你不可這般行事。”

“不再‘這般’行事,那麼該是哪般”貍奴洗濯後的臉龐白得出奇,有一種近於柔婉的頹廢。這是張忠誌從未在她的臉上見過的情態。她皎白的麵孔與他猶帶血跡和塵灰的英俊臉龐隔著三尺,靜默相對。

“像你那般行事嗎”她又道。

“我——我何嘗想。”張忠誌一掌拍在幾案上,案上那枚鬆心墨錠滾落在地。他的聲音似慟哭,似悲歌,又似怒吼:“何六!河北不是長安!你明白麼我——我那樣做的時候,我就知道,長安……我們回不去了!我們這個大燕朝廷,從上到下都是河北的武人,我們就是如此行事,如此服人,如此殺人的!今日肢解了雷兄,以後又要肢解彆的人!那我們不回長安也罷!”

“我刺死袁履謙和顏杲卿的那一日,隱約也這樣想過。我懂的。”貍奴抓住他的右手,輕輕撫了撫他手掌拍擊幾案而發紅的地方。她的動作並無什麼**的意味,隻是溫柔,隻是撫慰。張忠誌搖著頭,嗓音益發沙啞:“何六,你知道我為何想要你嗎”

貍奴冇有答話。

“你是幽州的女郎,你會用弓刀,你無處不像河北的人,但你的肝腸偏偏又不像!”他的話裡幾乎蘊了怒氣,“你母親看似柔弱,實則也比你更像一個河北人。一個河北的女郎,怎麼能像你這樣,又愚勇又好心,還活到了今日!以你的性子,早晚教人吞掉。我也想吞掉你!你不夠狠心,河北的人要欺侮你。你又不夠聽話,長安的人要害你。你這麼美,倘若你終究要受人欺侮,那我寧可將你攏在手心裡,自己欺侮你!”

“我記得的。我是河北人。這件事,我一直記得。”貍奴放開了他的手,慘淡地笑起來。

“我也是。”張忠誌倦然道。

“謝謝為輔兄。我想出門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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