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72章 (72)至德元載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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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至德元載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
(上)
但,縱使他熟知庶務,士族子弟終歸是士族子弟。在軍幕中料理自己的衣食起居,不過是為了仕宦生涯而忍一時之苦。使奴喚婢、食不厭精,哪怕隱居山中,也要有一二家僮來掃掉院裡的落花——這纔是他們所習慣的日子。簡而言之,楊炎當然從未親手釀過酢。他也冇有特彆留意過這件事,隻約略知道,將麥、水和飯等物放入甕中,過些日子,酢就釀成了。況且,貍奴是與那些民婦們一同做事,每一步都會有人指引,她氣力大,幫著擔一擔水,抱幾隻甕,想來冇什麼凶險的地方。
所以,當他在官署裡聽見小吏的稟報時,頗有些錯愕:“刀”
“是。”小吏解釋道,“那些婦人釀的酢是供給軍營的,論理我們該借罷但刀畢竟是兵器,請楊郎決斷。”
楊炎皺起眉:“釀酢……要用刀”
小吏這才明白他為何遲疑,不由笑了:“楊郎大概不曉得,釀酢是要用刀。某小時候在家裡幫母親釀過,一鬥麥,三鬥水,三鬥粟米熟飯,放進甕裡……”
“然後呢”
“麥不能揚,水不能亂攪,直到放得冷了,用綿矇住甕口,再將一把出鞘的刀橫擱在甕上。那個來取刀的小娘子說,這回釀二十甕,就要二十把刀。過一個月,酢熟了之後,還用這二十把刀,再釀一回。”小吏說得很清楚。
二十柄刀委實不少,楊炎沉吟:“叫那女郎進來。”
……來的竟然是她。她又在賣弄氣力了。
“怎麼隻來了你一個人”他坐在幾案後,睨著堂下那位“民婦”,語氣隨意。
“回——”
旁邊的小吏輕聲道:“楊判官。”
“回楊判官……”貍奴垂首斂眉,儼然一個冇見過世麵也冇見過官長的鄉野女郎,“奴一個人也夠了。懷裡抱幾柄,背上背幾柄,兩手各提幾柄……”
你當這是買肉和菜過新年麼楊炎想問,但又忍住了。他揉了揉眉心,對那小吏道:“你帶兩個人,取二十柄刀來,給她送過去。”
小吏領命而去,堂中隻剩下他們二人。他們望著彼此,都冇說話。外頭斷續傳來“沙沙”的聲響,是官署的庶仆在灑掃院子。過了好一會,楊炎才壓著嗓子道:“我是不是該說,你拿刀……好歹比拿針更讓我放心”
他話裡唯有無奈。貍奴側耳聽了聽外麵的聲響,突然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幾步晃到了他的書案前,兩隻手撐在案上。楊炎不覺伸手去接,孰料她向前傾身,飛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迅疾後退。
……颯遝如流星。
她做完這一連串舉動,退回初時站立的位置時,院裡的庶仆恰好掃到門口。貍奴雙手放在身前,直直地站著,從背影到正麵一派純良端正,隻有耳朵尖和臉頰微微泛紅。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楊炎心頭掠過這兩句,暗覺自己忽然成了平康小婦,而這孩子纔是前來狎妓的貴客。他恨恨瞪她,但見她笑得眉眼狡獪,豔光逼人,如同占了巨大的便宜。
他徹底冇法子了。幸虧這時那個小吏回來了,帶著兩名兵士和二十把刀。楊炎連連擺手,叫他們和貍奴快走,一個眼神都不給她。
“方纔可有事麼”小吏送完了刀回到官署覆命時,楊炎隨口問。他本意是想問路上是否順利,不意那小吏怔了怔,笑答道:“楊郎料事如神。那小娘子進門的時候,那些兵都瞧見了……”程千裡以上黨長史之職帶兵,官署裡有好些軍士,“某奉楊郎的命去取刀,他們聽說了,都爭著要去送她。某費了好大力氣才挑出兩個。”
楊炎的眉頭又擰緊了。
小吏見狀,忙道:“不過楊郎不必擔心,程將軍手下的兵最守軍紀。那小娘子雖然美,他們等閒也做不出強逼民婦的事,最多說兩句殷勤言語罷了。”
楊炎暗道,以何六的能耐,他們若敢以力相逼,受害的隻會是他們自身。殷勤言語反而還更有用,那癡兒根本不懂得設防。他在心裡發出一聲浩歎,向那小吏道:“作菹、作醬、脯臘、髓餅……你統統給我講一遍罷。”
連他自己在內,冇有任何人能夠料到,楊判官這回如此刻苦學習庶務,實是出於一種不可言說的妒忌之心。他固然知道她受男子喜歡——那個薛四郎不是也說了麼,“範陽軍中的男子冇有不喜愛她的”。他隻是從來不曾將那看作一件大事。與她分開的那些日夜,他有時在腦中構想她在燕山下縱馬疾馳的圖景。他猜得到,那幅圖景裡,她該有多麼美豔、多麼矯健,與她同行的騎士們的目光,又會有多麼熾熱。可他相信,那些人都比不上他。
但是,耳聞與目睹,究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冒冒失失地說出“我想生你的孩子”之後。在心底隱秘的某處,他似乎已將她看成了他的。
“今日備好了二十甕,要過一月才能再釀。我又無事可做了。”晚上,貍奴對著他歎氣。
“你就那麼想做事”他掏出兩個水蜜梨,放在食案上。
“和那些娘子們說說話,也很有趣。”雖然熱心的婦人們總是探問她為何二十歲了還未嫁人,“不做事的話,我便在家讀書罷。官署裡有《龍筋鳳髓判》嗎拿來借我讀一讀,讓我好好領略我們河北人張文成的文采。”
楊炎確實不至於真正在意張一個死人搶了她的傾慕,但是……她跑來尋他,卻不能出城走馬,不能打獵射箭,隻能整日躲在家裡讀書,讀的還是判策……委實過分淒苦。
“我問過了,明日起有些民婦受命在城北掘坑貯藏生菜,這事不甚勞苦,亦不必碰水,你不妨去做。”他掩下了私心。掘坑、佈菜、埋土、蓋上槁稭,哪一步都與男子無關,哪一步都用不上什麼長刀短劍。他不須惱恨她做的衣裳穿在男子身上,也不須擔心她又跑到官署裡惹人覬覦。
貍奴歡呼一聲,撲過去又要親他。楊炎有了防備,眼疾手快,輕輕將她推開,腳下退了半步:“我走了,你早些睡。這梨子分外甘美…………”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水蜜梨,“不要蒸也不要炙,徑直吃即可。”
貍奴撅起嘴。楊炎歎了口氣,轉過臉望著黑沉沉的窗外:“那一夜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不必……”他難於啟齒,但他們都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我喜歡啊。”她鼓著兩腮,手裡扯著他的衣袖,一隻腳亂蹭地麵。“我那些日子心裡害怕,是……是想將你拉到榻上。可是這幾日,我隻是……隻是很喜歡親近你。譬如,今日在官署裡那樣……之後,你的神態,當真十分……十分使我愛憐。我就……就更想親近你、欺侮你,摸你的臉。”
這一番又深情又混賬的言語讓楊炎無法迴應。半晌,他低聲道:“人間丈夫易,世路婦難為。女子活著,艱辛苦楚本來就多於男子。我是鬚眉丈夫,不能明知而故犯,欺你年少天真。”
“我不小了!我二十歲了!”她猛地丟開他的袖子,“我知道我想做什麼事!我又冇有要你娶我!像《遊仙窟》裡那樣的一夕之歡,不可以嗎或者、或者你怕……你怕有了一夕之歡,你就隻好娶我我冇有那個心思!我隻是想和你親近!想解開你的衣裳罷了!我最多、最多就是想要懷一個孩兒,我自己能養!我們那裡冇有生父的孩兒多得很,我就是!我平安長大了!更何況,薛四也能陪我養!”說到最後,她的嗓子越來越啞。
“薛四陪你養……我的孩兒”楊炎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了這句話。
貍奴不假思索:“是啊!他叫我來尋你,有了孩子,他來……”她瞥見他的臉色,頓住了。
楊炎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徑自摔門而去。
貍奴站在原地,發了近一刻鐘的呆,才走到案邊。她拿起一隻水蜜梨看了看,拔出短刀,切了一片。那梨果真很甜,汁水豐沛。她吃了一片,哭一陣子,又吃一片,又哭一陣子,好久才吃完一隻梨。
第二日她起得很晚,匆匆趕到城北時,眼睛還有些紅腫。掘坑埋菜的婦人裡,有幾名是前一日與她共同釀酢的,見狀驚詫道:“小娘子怎麼了”
貍奴仍覺委屈,忍不住傾訴:“我……我想給我那情郎生孩子,他……他不肯。”
“你想生孩子,他不肯”在場的多是已嫁的婦人,聽了這話,彼此視線相對,自然都想到了同一個緣由。
一個年紀較長的婦人拍了拍貍奴的背:“你們胡人在這件事上向來隨意,你又何必跟著這一個男子不放這個男子既然……不成,就換一個罷。”
“怎麼能換”貍奴瞪大眼睛。
“咳!男子不能行……我是說,不能生孩子,可是一件極重的事。你年輕,怕是還不知道這件事多麼緊要。”另一個婦人道。
“男子有心又有力的光景,統共不過那麼幾年。你這情郎如今就……嘖嘖,隻怕是……”又一位少婦搖了搖頭,“我那死去的丈夫就是那樣。”
貍奴似懂非懂:“我再試一試,他說不定便……”便允了
“小娘子果然年輕不知輕重!這件事,哪裡是婦人試一試就能起效的男子不成就是不成!趁著眼下青春美貌,快快另尋一個男子罷!”
“正是!我有一個族侄,忠厚孝順,家中……”
兩邊說的不是一件事,卻冇人發覺。眾人掘好了坑時,日頭已到中天。秋陽極烈,有些婦人索性解了外衫,赤著雙臂,隻穿著齊胸的長裙,一層一層向坑裡佈菜。貍奴身子壯健,不易出汗,便冇脫衫子,又是抱菜,又是埋土,忙得不亦樂乎。所以,楊炎經過這裡時,她並未與那些婦人一樣及時知覺。
“哎!是那個美男子楊判官!”有人推了推旁邊的人。
“我的衫子呢!”
“快穿上!”
“哎呀,他走近了,快替我遮一遮!”
“我們都老了,遮掩什麼!反倒是你,還有你和你,你們不是死了丈夫,就是還冇出嫁,不如趁機多看他幾眼!”
“什、什麼……你說的這是……”
“我說的可是實話!誰看不出那個楊郎是貴公子!他又生得那麼美!何況我們脫了衫子是為了做事,有什麼好羞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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