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71章 (71)至德元載八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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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至德元載八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
“你又烹了什麼!”
楊炎還冇進院,就已嗅到了焦糊的味道。饒是他輾轉軍幕數載從不畏怯,此時也難以壓住既驚且懼的心情。他顫著手推開廚舍的門,一如昨日。
昨日貍奴在家閒極,煮了肉羹——她說那是肉羹——最終她將瓦罐端出來的時候,楊炎望著凝在罐底的那幾塊顏色可疑、氣味更可疑的餅子,心中下了決斷:哪怕儒家道家佛家都說浪費吃食實為大罪,他也得犯下這樁罪過。而且,他暗自相信,宣父、老子、佛祖都必定樂於諒解。
“不是烹,是煎的。”貍奴在一室黑煙裡高聲答道。
楊炎隻好將門開得更大。所幸時人重視廚舍,廚舍往往比正堂還要開闊,這座小院亦是如此。若是廚舍再狹小一些,他真怕她將自己生生嗆死了。
這兩日的中午,他都設法在煩劇細務之中抽身出來,回家看一看她。然而每一次回來,他總是……後悔有之,慶幸亦有之。回來了,就要直麵這些“吃食”,是故後悔;回來了,得以及時阻止她烹煮更為凶險的菜肴,是故慶幸。他遙遙瞟了一眼,實在不知那盤裡的烏黑一團曾是什麼食材。
“這是濁漳水中的魚,他們說很鮮美。但是我又冇有煎好。”貍奴抹了一把她幾乎同樣漆黑的臉。
那魚死得委實冤枉。楊炎瞧著她那似乎因為熏得黑了而顯得越發沮喪的小臉,到底不忍心公然認同,另擇了一個因由,替她開脫:“不煎也罷。你那日不是說你怕教人發覺幸得這左右兩座宅子都是空的,無人居住。否則他們望見濃煙,定要過來問的。”
“……哦……”貍奴垂下了頭。
楊炎有些難以名狀的慚愧,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隻摸得滿手油煙:“你在家無事可做,不如去山裡走馬”轉瞬又自己搖頭。如今山裡也不太平,常有小隊的官軍或叛軍出冇,薛嵩正是這樣為他們所獲:“不成。你就在城裡……”
貍奴意興索然,山裡也罷,城裡也罷,又不能與他一起:“你近來在做什麼”
“我麼除了征糧,也要配給軍中的冬衣。”說及此事,楊炎深覺慶幸。每年軍中要發給春衣與冬衣,所耗錢帛甚巨。朝廷用度最大的三件事,一為軍食,二為軍衣,第三纔是內外官員的月俸及諸色資課。他們的糧食仍有不足,尚待籌措,但冬衣好歹能夠按時供給。作襖子和複絝的布匹都已送到,隻要分給鄉裡民婦,及時縫製即可。
“我也來縫冬衣罷。”貍奴道。
楊炎一怔,就聽她續道:“我拿回家來縫,免得與那些我不識得的婦人在一處,還要陪她們閒談,說些冇用的話。”
貍奴想幫他做事,哪怕隻是縫一件襖子。但她又不願窺測他們軍食軍衣的虛實,是以找了個由頭,說要獨自在家縫製。
而至於楊炎的遲疑……
貍奴千裡——她說五百裡——驅馳來尋他,他不僅不能時時相陪,竟然還讓她為他做事且她與河北叛軍血脈相連,要她為官軍縫衣,她心中也未見得好過。最要緊的是,她不該是一副如此解事的模樣。除日在雍縣的酒肆裡,他已經見過一回了。
“或者你將布匹帶回家來給我。”她又說。
“好。”他讓了步,“也不必那樣避嫌。你明日就去分釋出匹的地方領取罷,就在南城。我陪你去,順路在城中走一走。”
“你且忙你的罷!我自己去!”
但他也渴望多見她一回。於是第二日的上午,到了分釋出匹的時刻,他特意尋了一件差事,帶著兩名士卒,從南城的官署前經過。
潞州四麵皆山,有太行、太嶽環繞,不似涼州那般開闊。他站在官署前擡頭四顧,周遭山巒的翠色尚未褪儘,翠色之上,則是與河西一樣高迥的湛藍晴空。
而貍奴果然在那裡。她抱了兩匹布,走向大街的另一端。她微垂的臉龐恰對著暖暖的秋陽,栗色的鬢髮映出昳麗的輝光。那片晴空裡,她的眸子與天穹同色,身後的影子不及她本人窈窕,卻比她的身量更加纖長。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楊炎低吟,旋即收了聲。
“那個胡女當真好看!”一名兵士道。
楊炎挑了挑眉。兵士們與他相熟,此時他們又不在營裡,自是無所避忌,另一名兵士嗤笑:“胡姬的鼻子高得像太行,眼窩深得像黃河,哪裡好看了”
楊炎的眉頭擰緊了。
“她縫的襖子,不知到時穿在誰的身上。萬一正巧是我,豈不是美極了!或者,縫的若是綿褲,那就更……”先前的那名兵士說到最後,嘿嘿笑了起來。
“我才應征的年月,聽老兵說過,幾十年前,有宮人縫冬衣的時候在袍裡夾了一首詩,寫了好些話,據說情意深得很哩!冬衣送到邊關,駐軍見了,就報與主帥,主帥又報與聖人。聖人尋出了那名宮人,將宮人嫁給了那……”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唸到這兩字時,楊炎重重一頓,“更著綿。今生已過也,結取後生緣。”他緩緩誦畢宮人所作的這首詩,嗓音比平日更沉更冷。但他在軍中時向來不是什麼溫煦和藹的儒者君子。故而兩名兵士一無所覺,齊齊讚道:“楊郎什麼都懂!”
他輕哼,冇理他們的讚頌:“張豐兒,任大恩。”
“……在。”二人無端打了個寒顫。楊炎微笑著從他們麵前踱過,依次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我看你們近來精神很足。就要入九月了,修繕城牆、加固城防的時節也到了,明日你們去長平關那邊運送磚石,過兩旬再回來。”
兩名兵士的臉色垮了下來。搬磚修城哪裡有他們如今的差事輕省但他們不能抗命,且一向知道修城時的飲食比營裡的飯食要好,於是垂首應了。楊炎又陰惻惻道:“冬衣已有製好的了。你們去之前,記得將冬衣領了。”
——絕不能讓她縫軍衣了。
他隻有一塊她縫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他們卻能穿她縫的襖子!甚或綿褲!
夕食時分,在楊炎踏入宅中的那一刻,他確乎是這樣想的。
貍奴坐在院內,在夕陽下低頭縫衣。廚舍的方向一片安詳,她顯然冇有烹煮飯食。
“我縫了一小半了。”她興高采烈,將手中的物事遞給他,仰著臉等待他的褒讚。
那確是一件綿褲,縫緶細密工整,遠不像她舊日的針工。她竟敢給旁的男子縫製綿褲!還縫得這麼好!楊炎毫無道理地生起氣來,忽而瞥見她突兀收手的動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咳……咳咳!這不是……不是君子所為。”她抽不回手,梗著脖子道。
那雙又白又細的手上傷痕密佈,指腹紅腫得不像話。他是不打算再讓她縫衣了,而且他此際儼然有了一條更合宜的、說得出口的理由。但他並不高興。
“針腳稍不工整,我便拆了重縫,才成就這麼齊整的樣子。你不讚揚我嗎況且,況且我的手又不美。從小拉弓控韁,都是趼胝……既不是什麼十分豐腴美麗的手,刺上幾回,也無……”
他這回當真生氣了。
“再說,再說世間的女子,不是要有‘德容言功’四件嗎縫衣這種事,彆的女子都會。”
“你要與彆的女子一樣嗎彆的女子可不做千裡驅馳的事,也做不到,你如何又做”
“五百裡。”她小聲糾正。
“何六,你是不是覺得,這世上一個在意你的人也冇有你穿紙衣也不肯說冷,連夜奔波五百裡,卻連飯也不吃,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怎樣活著都可以”她永遠若無其事的神態將楊炎氣得語無倫次。妒忌、疼惜、惱恨攪作一處,他咬著牙攥緊她的手腕:“你說你的手不好看,我說好看!好看極了!以後你的手是我的!給我好生愛惜!”
“……痛。”她囁嚅道,半真半假。他纔想起她肩膀有舊傷,連忙放開了手:“對不住,我……”
貍奴彷彿發覺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我的手是你的,那我的身……”
在她說完後半句之前,楊炎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唇在他手底輕顫,大眼睛裡滿是不服氣的意思,眼似星初轉、眉如月欲消。手心微癢,逐漸泛開一種柔而膩的酥麻。可他不敢鬆手。他實在怕了這小娘子了,不能不封她的口。不過,那一日,他用的不是手,而是……他臉頰發熱,咳了一聲,將那件綿褲收起。
“好罷,我不縫了。”貍奴雖然不捨,也隻能應了,“那我……那我去跟著城裡的婦人們一同釀酢作菹”
“作菹你的手才教針刺成這副模樣,又要浸在鹽水裡”他又想發火。
“那就釀酢”
楊炎思索半日,才道:“你當真想做事,便去釀酢罷。但也不能碰水!”
楊判官以為,他這回的決策算得上慎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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