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章 (08)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一)
-
(08)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一)
(天寶十二載四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
貍奴抱著一卷《大唐開元禮》,推門而入,笑道:“鄭郎君,我來還書。”
司儀署約有三十位齋郎。齋郎是閒職,任此職的通常是門蔭出身的官人子弟,大多性情活潑,年紀不大。他們見到貍奴,總要搭話。
“何小娘子又來尋鄭七了。”
“何小娘子你讀完了嗎漢人的喪葬禮儀繁複非常,你有什麼不懂,我來為你解惑。”
“啐!你這種將‘魚’讀成‘魯’的人,不要獻殷勤了。何小娘子,那個新羅學生是不是拿了一對耳墜送你你千萬不要受了他的誘騙。這些海東夷人,冇一個好人。”
“不能一概而論。譬如高將軍,他家也是東夷來的高句麗人。可是他姿容俊美,作戰勇猛機智。我若是女子,必定鐘情於他。”有人舉當朝名將高仙芝為例,越扯越遠。
“姿容再美,也是‘啖狗屎高麗奴’。”有人小聲嘀咕。
貍奴隻覺頭痛,好不容易尋個空隙,插話道:“劍南節度留後崔司馬的母親鄭夫人逝世,司儀令我們去送綵緞和米粟。”
宰相楊國忠是劍南節度使,但他人在長安,節帥隻是遙領,劍南事務一應交由他十分信任的節度留後崔圓處置。崔母並非高品級的命婦,但楊國忠還是為崔圓討來了一些賻贈。二十匹綵緞,幾十石米粟,已是尋常官員的妻母難以得到的殊榮。
各位齋郎的父祖幾乎都是官階高到足以蔭子蔭孫的大官,有些人難免瞧不起出身清寒的崔圓。有些人嘴上認同,心裡卻仍舊想討好楊國忠。眾人議論了半日,終於定下了幾個人,貍奴也被拉了去。她今日正巧穿了一身素淨的衫裙,把鬢邊簪的紅玫瑰扯下來,就跟著去了崇賢坊的崔家。崔圓家人丁不茂,唯一的兒子崔圓還在從蜀地趕回長安的途中,隻餘兩個出嫁女回家主持。
齋郎依照弔唁、賻贈的禮節,立在崔家大門西側,麵向東方。崔家的大娘子身為主人,按照時俗哭了幾聲,以示哀傷和謝意。齋郎隨即指令從人將綵緞和米粟搬入院內,與主人客氣幾句,見陸續有人前來,便預備離去。
這時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一行人馬繞了進來。按理長安城內不可疾馳,但法條隻是法條而已,眾人都清楚來者必是貴人,當即讓到一邊。
當先一騎的乘者竟是一名女子,頭戴帷帽,帽簷垂下輕紗,身著繚綾衫裙,腳踏錦履,通身裝束豪貴,連馬鞭和鞍韉都鑲嵌七寶。她一勒馬韁,疾奔的馬兒登時停住,昂頭一聲嘶鳴,聲音清亮之極。貍奴聽得馬嘶聲,不由暗讚:“好馬!”擡頭看那馬時,嚇了一大跳,向道路內側躲了躲,恨不得把頭埋到地裡。
——她擅長騎射,眼力再好不過,一眼看出輕紗後的麵容豔麗驕縱,正是廣平王妃崔氏的臉。如何又遇上這凶惡女人她默默祝禱,求胡天庇佑,不要讓廣平王妃看見自己。
崔家姊妹連忙降階相迎,感謝廣平王妃前來弔喪。崔妃叉手回禮:“我父親命我來弔問。我們同為崔氏族人,這也是分內事。鄭氏夫人終年幾何”
崔家大娘子拭淚道:“亡母享齡六十九歲。”
“六十九歲,可稱高壽了。夫人真是有福之人啊。”崔妃道。
崔家大娘子頓了頓,垂首答道:“父親辭世已久,母親寡居近四十載,著實不曾享過什麼福分。我們為人兒女,一向內疚。”
崔妃淡笑:“我是說,睿宗皇帝時,鄭愔隨眾作亂,妄圖擁立中宗之子、庶人李重福為天子,事敗而致族誅。鄭夫人是他的阿妹,卻得以保全身命,大抵是因為已經出嫁罷這不是天大的福氣麼”
她隨口一言,在場眾人卻同時變色。崔家另一個女兒道:“弱女無辜,居於閨閣,不料一朝族傾,家業付諸逝水,實是可悲可憐的慘事。亡母五十年來,時常回想當年之事,內不自安。”這便是反駁崔妃了。
崔妃皺起眉頭:“鄭愔初時依附酷吏來俊臣,來俊臣死,他又依附則天皇後麵首張易之,張易之伏誅。他再附中宗韋皇後,韋皇後事敗身死;他又附譙王李重福,最終李重福投河自殺,死後遭碎屍示眾……”
所以……這是“鄭愔依附誰,誰就會死”的意思嗎鄭愔當真是……了不起……
貍奴瞧見旁邊一名齋郎拚命忍笑,忍到麵頰扭曲。她也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於亡人不敬。
“……鄭愔隻會帶來災厄,可是鄭氏夫人不僅活到近七十歲,還養育了崔司馬這樣的俊才,這難道不足以彰顯鄭氏夫人的福分”
崔家二孃子張口結舌,艱難道:“滎陽鄭氏,莫不以此為恥,如何能說是福分。”
崔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掩唇一笑:“滎陽鄭氏滎陽鄭氏自然應該感到羞恥,因為鄭愔根本就不是滎陽鄭氏子弟,而是冒姓鄭氏。我聽說,他原本姓鄚,改姓鄭氏,故而神龍年間的人叫他‘鄚鄭’。”
有人笑出聲,隨即用力憋了回去。貍奴此刻隻有一個疑問:廣平王妃究竟是來弔喪的,還是來尋釁的
崔家大娘子性情敦厚,身體又弱,當下分辯不得,急火攻心,身體向後栽倒。二孃子和幾名仆婢都還冇緩過神,貍奴站得不算遠,未及多想,飛撲過去,恰在崔大娘子摔上石階之前抱住了她的身軀。崔二孃子忙喚家仆:“請醫者來!”
貍奴悄悄退開,卻聽崔妃叫道:“那胡兒!”她向旁邊的齋郎遞了一個求救的眼色,施禮道:“王妃好在”
“怎麼又是你”崔妃毫不掩蓋話裡的嫌惡。
貍奴不知如何回答。崔妃似也冇有期待她回答,自顧說道:“前番有人救了你,今日可不知你有冇有這樣的運道。”
貍奴訕笑道:“王妃說笑了。”
崔妃眉毛一挑:“我可冇閒情和一個胡兒說笑。你整日裡和男人們在一處,又生得這般狐媚,定然存了惑人之心。”她解下係在腰間的七寶馬鞭,一抖手腕,鞭梢掃向貍奴的臉,劃出一道風聲。
貍奴不假思索,一擡右手,兩根手指夾住了長鞭的末端。她的力度妙到毫巔,全冇被傷到手指。崔妃收手奪鞭,卻拉不動,不覺大怒:“你!”貍奴慌忙放手。崔妃氣怒之下再次舉鞭,一鞭接著一鞭,儼然不抽到她,就不肯罷休。貍奴縮著頭躲避,連滾帶爬,每每驚險躲過。崔妃對家仆們喝道:“給我擒住她!”
與貍奴同來的幾名齋郎麵有不忍之色,卻不敢勸阻——他們清楚,崔妃是廣平王的妻子,韓國夫人的女兒,背後是楊國忠和貴妃。
卻不料此時形勢突變。崔妃的坐騎牽在家仆手中,忽然長嘶而立,四蹄亂跳亂刨,狂躁已極。家仆控不住韁繩,被馬帶得踉蹌摔倒。他棄馬而逃,卻遲了一步,發狂的駿馬向前疾奔,前蹄踏在他的胸口上。血肉之軀在馬蹄下直如一灘軟泥,骨頭碎裂聲響處,那家仆冇來得及呼痛,就絕了氣息。
另外幾匹馬見狀,跟著躁動起來,在人群中四處衝撞。眾人四散逃開,馬鳴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崔妃亦不曾見過這番情景,張口斥道:“你們慌……”話猶未了,就有一匹驚馬向她衝了過來。她倒也敏捷,就地打滾,躲開了那匹馬:“這又有什麼了不得……”
“王妃!當心!”幾個婢女同聲大叫。崔妃一愣,隻覺眼前一暗——她的那匹坐騎奔到她身前,前蹄欲落,陰影已罩住了她的頭。她駭得動彈不得,忽見一個身影躍上了那匹駿馬,勒住韁繩,夾住馬腹。
駿馬高聲嘶鳴,不住亂晃,想要將身上的人摔下去。馬上的身影猶如狂濤大浪中的輕舟,顛簸不已,卻始終穩穩坐在馬上。那匹馬煩躁不堪,卻掙不過騎者的氣力,過了小半刻鐘光景,逐漸不複掙紮。騎者俯身,在它耳旁低語幾句,隨即在馬背上一個翻身,躍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摸它的頭,拍它的背。她左一閃,右一縱,在餘下的七八匹馬上縱橫來去,將它們都安撫好了,才吹了聲口哨,閃身躍下,向早已看呆的眾人露出一個甜笑。
眾人驚魂稍定,喝彩道:“神力!”“代父從軍的木蘭,開國時的平陽公主,大抵就是這樣罷”“平陽公主智勇無雙,卻不見得有這等氣力……”
崔妃臉色仍然難看,卻也暗暗佩服:“你……”
那以一人之力降服驚馬的人,自然便是貍奴。貍奴作出端肅的模樣:“王妃的馬好生神駿,腿形與鹿相類,卻不像鹿腿那麼圓,鬣毛高,骨節大,筋又長,頸又細。聽聞太宗皇帝在位時,骨利乾進獻良馬,有騰雲白、皎雪驄、凝露白、奔虹赤……”(1)
“何小娘子冇讀過什麼書,倒將這些名馬的名號記得真切。”“畢竟是武將的女兒,她父親不是範陽的大將”兩名齋郎私語。
“……王妃這匹馬,就是骨利乾駿馬的種裔罷”
貍奴一語道破馬種。崔妃有些驚訝,傲然道:“正是骨利乾駿馬與康居馬雜交所得,平日裡養在禦苑。”
“果然是骨利乾駿馬。骨利乾駿馬是天降名種,靈性非凡,心意可通神明,絕非尋常牛馬可比。”
崔妃斜睨她:“不必你來告訴我。”
貍奴嚥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鄭氏夫人尚未下葬,魂靈未遠。王妃說到逝者,此馬立時受驚,未必不是感到了什麼氣息……或許,方纔是逝者的陰靈路過……”
她說得客氣,意思卻很明白。崔妃咬著牙,說不出反駁的話。時人不信鬼神之說的,究竟是少數。貍奴扯上亡人,眾人不信也得信了。崔妃哼道:“那你在它耳邊說了什麼”
貍奴乖巧道:“妾身告訴它,不要鬨事,才能長久活著。”
崔妃冷冷掃了她一眼,走到崔家兩個女兒麵前:“我那些言語,都是頑笑罷了,可冇有不敬鄭氏夫人的意思。”
以她的身份,這就算是謝罪了。崔大娘子暈倒,原本就是半真半假,姊妹二人隻想趕緊送走崔妃,忙道:“王妃多禮了。”
貍奴又看了看那匹骨利乾駿馬,按下心中疑惑,目送崔妃離去,牽了自己的坐騎,和齋郎們一同出了巷子。
齋郎們自然盛讚她一番。貍奴騎射俱佳,在幽州時常受到這種褒譽,一向不甚在意,但同樣的讚美之辭從長安人的口中說出來,似乎就是不大一樣。她赧然笑道:“我們還回鴻臚寺嗎”時下慣例,各官署到了日中時分,便不再視事,一同進餐之後各自回家。眾人一顧日影,紛紛道:“會食的時刻已經過了,就算回鴻臚寺,也冇有飯食。我們回家罷。”
貍奴獨自站在路上,不知該向何處去,忽聽有人喚道:“何六娘!”她回眸看時,隻見一個男子向她頷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