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9章 (09)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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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二)
“為輔兄!”貍奴天然親近來自河北的武士們,哪怕她和張忠誌不算相熟。
“吃過朝食了麼”
貍奴搖頭:“還冇有。”
“同去吃罷。吃過飯,我要和人打球,他們都是河北來的戰士。你也來如何”
貍奴兩個月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時聽到有球可打,歡喜極了,滿口應承:“不必到食肆裡吃了,買兩個蒸餅,路上吃罷。早一刻到球場,還可以走馬。”她見他也牽著坐騎,索性把自己的馬韁一併遞到他手裡,向前小跑。張忠誌不得要領,隻得牽著兩匹馬跟在後麵,眼見她轉過幾條街,鑽進了一家饆店。不多時,貍奴擎著四枚櫻桃饆出門,笑嘻嘻道:“我聽說崇賢坊這家饆店最好吃,肆主是幽州人。他說今日的餅都賣完了,我說了兩句河北話,他就又拿出幾枚餅,賣與我了。”強塞給他兩個,眨了眨眼,“肆主老丈說,這些是他留下預備自家吃的,想必分外美味。”
櫻桃饆泛著熱騰騰的羊肉香、餅香和櫻桃果肉香,澆了油和肉汁。饆外麪包著一層荷葉,荷葉微苦,除掉了羊肉的膻味,葉片又吸走了一些油脂,隻剩下恰到好處的肉味和果味。搗得碎爛的櫻桃和肉湯澆在餅上,顏色滲入麪餅,紅豔的是果漿,黃褐的是肉汁,在金燦燦的陽光裡格外鮮明。
貍奴在街角坐下,吃了起來。她吃得快,偶爾會被燙著,直嗬著氣,一隻手放在嘴邊扇風。張忠誌坐在她旁邊,咬了一口手中的饆,忍不住看她。她的嘴唇像櫻桃果肉,嬌嫩的輕紅色沾了一點肉湯的油光,豐潤可愛。
直到吃完,張忠誌也冇嚐出饆的味道。他躊躇了一下,指了指貍奴的嘴角。她“啊”了一聲,飛快舔掉那塊餅屑,伸出又收回的小舌頭快得像一隻蝴蝶。張忠誌看在眼裡,隻覺口中發乾。貍奴一無所覺,和他一起牽著馬,走向球場。
“這球場從前是中宗時一位公主的宅子。那位長寧公主是韋皇後的女兒,聽說她在世時行事張揚,收人金帛,出賣官爵……”張忠誌解說道,“這位公主在東都、西京都有好大的宅院。她第一位駙馬是楊慎交,大明宮中的球場,平康坊這處宅子裡的球場,都是楊慎交主持建造的。後來他被貶,宅邸和球場就賣與民人了。”
貍奴聽著耳熟,問道:“長寧公主,莫不是……”
“是。長寧公主……是宜芳公主的母親。”張忠誌道。
他們一時都不再說話了。二人二馬慢悠悠走著,遠遠望見崇仁坊的大門。
長寧公主故宅在崇仁坊西北隅,球場占地甚廣,約占了整個坊的十分之一。貍奴在球場上縱馬奔馳,口中歡叫道:“好平整!好光亮!”
球場以土鋪成,打馬球時馬蹄奔踏,往往塵灰四濺,她從未見過如此平滑的球場。張忠誌道:“聽說楊慎交,嗯,還有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他們為了討好中宗皇帝,想出了用油澆灌地麵的法子。”唯有用油澆灌,黃土才能變得這樣平整無塵。
“這麼大的球場,要多少油膏貧民的菜裡一點油也冇有,他們卻將油用在這種事上。”
張忠誌驅馬,離她更近:“隻管儘興玩耍,不要想這許多。”又去招呼已經到場的同伴們,叫他們與貍奴互通名姓。
除了貍奴,在場的共有十人,皆是出身幽燕的武士,有契丹人、奚人,也有同羅人。有兩人與張忠誌一樣,是皇帝選出的射生子弟。另外幾個人,是隨安祿山長子安慶宗入朝的衛士。安祿山收八千餘名外族武士為假子,胡語稱健兒為“曳落河”,這幾人也在這八千名“曳落河”之中。
“我來長安之後,還是初次見到這許多同鄉哩,彷彿回了河北。”貍奴感歎道。
“長安難道不比河北更好嗎多麼富貴繁華的所在,要什麼就有什麼,何必思念河北。”另一個射生子弟能振英笑著接話。
“我們河北上交朝廷的賦稅,占了全天下賦稅的一半(1)。河北人又能征戰,又能耕種,關中算什麼”同羅武士突斤反駁道。
張忠誌道:“你們爭這些作什麼”將手中的球杖遞給貍奴,“你冇帶球杖,暫且用我的。”
貍奴握住球杖,在空中揮舞幾下,讚道:“好!……你們射生子弟都這麼豪富麼”
——那球杖並非尋常的木杖,而是以木為芯,杖杆部分包著一層獸皮,露出的握柄處則雕有蔓草紋,即使手心出汗,抓握之際也不會輕易滑開。
能振英嬉笑道:“我們射生子弟不止領的錢銀多,還可出入禁中。長安人不是說韋氏、杜氏了不起,什麼‘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射生子弟離天子就是這麼近。何六娘嫁給我們這種人,可比嫁個小官更風光。”
貍奴啐了能振英一口,自顧揮杖虛擊。眾人分成兩隊,各自去換球衣。然而此時又有十餘人縱馬進了球場,看打扮也是一群武士。他們見場中已有了人,張口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在這裡”
張忠誌催馬,到了他們麵前:“我們與此間主人約定,今日午後在此打球。你們也是來打球的麼”
對麵一個武士道:“我們是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仆射帳下的人。我們早就與主人約定今日打球,是你們記差了罷。”
哥舒翰是隴右節度使,近日皇帝敕命他兼領河西。這些人一來就亮出哥舒翰部下的身份,河北武士們自然不服。突斤叫道:“我們是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將軍手下的健兒。”
哥舒翰與安祿山素來不和。正是因此,宰相楊國忠才著意交結哥舒翰,排擠安祿山。張忠誌性情持重,原本不希望兩邊無端起釁,但突斤這話一出,他想要阻止也來不及了。對麵另一名武士嘲諷道:“是安將軍的部屬安將軍有三百斤重,你們卻不夠肥胖,想來是因為你們不算安將軍的腹心罷。”
武將以雄壯為美。自漢至唐,人們常以腰帶“八圍”、“十圍”之類話語稱讚男子魁岸英偉,譬如東漢的耿秉“腰帶八圍”,赫連勃勃“腰帶十圍”——不唯武將如此,就連史載“美姿貌”的昭明太子蕭統,同樣“腰帶十圍”。安祿山誠然肥壯,但說他有三百斤重,卻是坊間的傳言而已。能振英揚聲道:“安將軍平日裡上陣殺敵,又常常跳胡旋舞。你見過哪個能上陣殺敵的武將有三百斤重哥舒將軍耽於聲色,你們就以為彆人與他一般模樣。”
一名河西的回紇武士回敬道:“哥舒將軍能讀《春秋》、《漢書》,怎麼會與目不知書的人一般模樣”
他譏諷安祿山起於寒微,冇讀過書。一名幽州的突厥武士叫道:“安將軍出身不高,我們幽州人都知道。可是,安將軍家世不如哥舒將軍,遷轉卻不見得比哥舒將軍慢呢。”
哥舒翰的父親哥舒道元在世時是安西副都護。在邊將之中他算得上出身高,升遷快,故而一向自負,但安祿山一個寒微胡人,竟能與他平起平坐,這是哥舒翰心頭之恨。河西那邊有人喊道:“安將軍升遷快,難道不是因為他數次劫掠奚人、契丹人,逼他們反叛,再去討伐他們,當作自己的軍功哥舒將軍忠義過人,自是做不出這等事來。”
另一個人道:“奚王、契丹王都娶了大唐公主,無意叛唐,無奈安將軍逼迫,他們隻得殺了公主。嫁給奚王李延寵的,不是宜芳公主麼這球場最初的主人,就是她的母親長寧公主。你們是安將軍的部眾,在她母親的宅院裡打球,良心安穩麼”
宜芳公主嫁給奚王六個月後,就無辜被殺,成了奚人部落反抗安祿山的祭品。連貍奴在內的幽州眾人,都明白宜芳公主死得冤屈——來的路上她和張忠誌正是因為想到此處,一時無言——但是自家腹誹是一回事,被外人責問又是一回事。
“笑話!良心良心是什麼你們都冇上過戰場但凡上過戰場的,誰冇殺過幾百個人我們連閻羅王也不怕,還怕一個女人的魂靈”
雙方越吵越是激烈,眼看就要動手。貍奴無奈叫道:“我們輪番打,不好麼”
便有河西的人還嘴:“輪流打,不是要等到天黑女郎家不懂道理。”
“我們幽州女人英勇不讓男子,當心你的言語。”貍奴冷冷道。那名武士嗤笑:“是麼你們女人除了打馬球,還會什麼難道還能‘透劍門’、舞陌刀麼”
陌刀長近一丈,沉重非常,等閒男子拿也拿不起來,遑論揮舞。至於“透劍門”,則是軍中的一種遊戲,武士縱馬穿過林立如山的刀劍,且人馬皆毫髮無傷,纔算是過了“劍門”。坐騎稍一不聽號令,人馬俱有斃於刃下之厄,軍中時常有人在遊戲中遇險。各個軍鎮的將領都下了禁令,卻難以徹底禁絕。軍中將士幾乎無不好賭,樗蒲、雙陸之類賭賽以財物為注,如何比得上以性命作注的“透劍門”令人懸心
“倘若我能演‘透劍門’,你們就將球場讓給我們,以後也不能對安將軍有分毫不敬。”貍奴揚起下巴。
(1)李華天寶十載(751)所作《安陽縣令廳壁記》雲:“天寶以來,東北隅節度位冠諸侯……以河北貢篚征稅,半乎九州。”見(清)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16卷
第320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影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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