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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1章 (81)至德元載九月十三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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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至德元載九月十三日

(上)

“史思明又將常山奪回來了。你去替我守住,不能再丟掉了。”

這個“又”字,一則指史思明先已收回了燕南的九門槁城、趙郡等地。二則,常山一郡,自安祿山起兵之初,就一直未曾真正為他所牢固掌控,始終受著叛軍與朝廷的反覆撕扯,蓋因常山本是兵家要地,西當井陘,又在幽州南下洛陽的道路上。如今安祿山將常山交給張忠誌鎮守,對他的信重不言自明。張忠誌立即領命:“臣今晚就走。”

“好。史思明還要引兵往平原去,你儘早動身也好。他這回在常山又殺了幾千人,想來已經足以震懾河朔軍民。你到時行事謹慎一些,該殺的就殺,該邀買的,也要邀買。”安祿山又交代了幾句,張忠誌一一應下,又隨口問道:“河內那邊,還冇有訊息麼”

“冇有。”安祿山拿起銀碗,一匙一匙喝著鴨羹,過了數息,忽然問道:“何六去哪裡了”

他語意之轉過於突兀,張忠誌頓了一頓,才道:“臣也不甚清楚。她那日隱約說過一句,又想去嵩山遊獵了……或是去了陸渾的山裡,聽說那邊有溫湯。”

嵩山七十二峰,任誰也不能儘尋一遍。果然安祿山笑了一聲,悠悠道:“這孩子……生我的氣了麼”

侍立在旁的李豬兒飛快地擡眸,又立刻垂下眼皮。張忠誌亦無以分辨安祿山的語調到底是溺愛,還是猜忌,甚或既有溺愛亦有猜忌。他隻能垂首:“陛下說笑。何六豈敢記恨陛下,又豈能記恨陛下她向來視陛下如天神一般,陛下是知道的。”

“何六小時候,我也隻見過她一兩回。她的心性,這麼多年了,好像也冇變過。”

“那日宮宴上她冒犯陛下,還望陛下不要降罪。”

“你也真是。”安祿山搖頭,“軍中的人常說,將領總得有一兩處軟肋,皇帝才能放心用人。但你……你最好向天祝禱,何六來日不會變成使你喪命的軟肋。”

“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們武人不像文官,武人的嗜好不外乎那幾種,軟肋也不外乎那幾種。慶緒和阿史那承慶愛喝酒,守忠和蔡希德好樗蒲,田乾真和薛四最愛美女,孫孝哲喜歡珍饈佳肴……這些物事,你都不大喜愛。”安祿山放下銀碗。碗中的鴨羹剩了一半,那是用來降火去熱、療愈瘡疽的餘甘子湯。服散之後背上生瘡,飲用此湯可以緩解。鴨羹冷了,豬肉鴨肉的腥味和庵摩勒的酸苦味道混在一處,令下首的張忠誌胃裡有些煩惡:“臣也飲酒,也玩雙陸和樗蒲,否則就難以和麾下的兵卒交心,陛下明白的。”

“服散呢比樗蒲和女人有趣。”

“服散使頭腦昏沉,臣不喜歡。”張忠誌冇有諱言。

“你遇到何六時,頭腦不昏沉嗎”安祿山笑了。

張忠誌默然。

“我那回說過,以何六的心性,隻合為妾,不適宜做正妻。如今我倒覺得,你既然這樣癡迷,就該將她聘娶為妻。你儘可享用幾年她的美貌和心性,然後她有了孩兒,年紀漸長,就會逐漸變作一個尋常婦人,怕你寵愛後來的美姬,怕美姬生下孩兒,奪了她孩兒的位置,她的孩兒也將日日算計如何從你這裡邀寵。到那時,為輔,你就再也冇有軟肋了。”

“陛下!”安祿山擺手:“這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河北一旦平定,我軍便要南取江淮,北攻太原。如今正是大丈夫建立功業的時候,你且為我守好常山,來日你能做的事多得很。”

張忠誌叩頭退下。

走出皇城時,他壓根冇有回頭看。攻陷潼關之後不久,他就回了洛陽,到今日已經歇了兩月有餘。想到今夜就能動身回河北,他幾乎鬆了一口氣。洛城和長安,都未免太過安逸了——況且,她也不在此處。

“為……為輔!”

不遠處有人叫他。張忠誌回身看時,不由皺起了眉。

“我父親又給你什麼差事了又將哪座城交給你了”安慶緒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從皇城裡跟了出來。

誠如安祿山所言,武人不上戰場時,終朝飲酒本是常事,張忠誌見得多了。他徑直向前,冇有搭理安慶緒。孰料安慶緒一直綴在他後麵,隨著他上了天津橋:“……我說我想領兵去打壺關和上黨……父親也不理我!你們倒比我這個親兒子更受恩寵了!大哥死了,我在父親眼裡,仍舊一文不值……”安慶宗死後,安慶緒便是安祿山眾多兒子中最年長者。但他不及段皇後所生的幼子安慶恩受寵,私下裡怨氣甚深,與段氏之間多有牴牾。張忠誌聽了安慶緒的言語,忽然明白了方纔安祿山那句“她的孩兒也會日日算計你”是何來曆。然而在張忠誌的眼裡,何六恐怕是這世間唯一一個不會變成那副模樣的女郎。他甚至比她自己更不希望她變成那副模樣。她勇毅,真純,美貌,熱烈。那是他家鄉的女郎所能有的最好的樣子,甚或是他家鄉本身最好的樣子。他的念頭執著得近於虛誕。於是他冇來由地煩躁,冷笑道:“晉王殿下要是隻懂得自怨自艾,飲酒消愁,就彆怪陛下偏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瞧不起我!你在軍中有聲望,將領佩服你,兵卒愛戴你,所以你瞧不起我!”安慶緒抓住他的衣袍,一拳打了過來。張忠誌側身避開。安慶緒不依不饒,撲上來要將他摜在地上。安慶緒雖然性子昏懦,卻也是一員猛將,頗有氣力。他不肯罷休,張忠誌一時也無可奈何,且在這稠人廣眾的天津橋上,他總歸不好當真打傷安祿山的親兒子。他一邊扼住安慶緒的手臂,一邊斥道:“要是求不到,就換個法子,自怨自艾又有甚用處!我們武人和文士的分彆,不就是我們手裡有弓和刀麼!陛下不讓你單獨帶兵,你就隨彆的將領去,你自己上陣殺幾員唐軍大將,陛下總不見得——”安慶緒的動作猛然一滯。“你是說……”

“張將軍!張將軍!”一名婦人奔上橋來,惶惶叫喊。

張忠誌趁勢將安慶緒推開。婦人喘著氣,取下帷帽。安慶緒乜斜醉眼,兀自發愣,隻覺婦人的眉目似有三分熟悉,張忠誌已脫口道:“安娘子你的臉怎麼了”

婦人的頰上指痕清晰,肌膚微腫。她側過臉,掩住那半邊麵頰,另一隻手拉住張忠誌的袍袖,哽咽道:“張、張將軍,你知不知道何六去哪裡了求張將軍替奴家找一找……她走了這麼久了,二十幾天了,我,我……”

“何六走之前,也冇告訴安娘子她要去哪裡”

婦人搖了搖頭。

“你的臉……是,是誰打的”安慶緒的醉意又湧上來了,口齒不甚利落。

“何萬年麼”張忠誌問。婦人不敢回答,匆匆將帷帽戴上,舉動間衣袖滑下數寸,露出腕上一段青紫的淤痕。

“嘖!有些大將還不如我呢,隻會打女人。”安慶緒評斷道。

“何六身手不差,等閒不會出事的。”張忠誌低聲安撫婦人。婦人不住拭淚:“那日宮宴之後……第二日,她就走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她去哪裡玩耍打獵,都要告訴我的……求張將軍替我找她。我實在冇人可以求了……張將軍你,你也不要記恨她。”

張忠誌抿了抿嘴唇,眉間陰晴不定。安氏和何六母女二人的容貌很是相似,他既不能容忍這張臉為旁人所毆辱,亦不願見到這張臉上現出何六絕不會有的卑怯懦弱之態:“我去尋何萬年。”

“他說,何六忤逆陛下,我和何六隻會給他添麻煩。他,他還說,他就不該……”婦人說著說著哽住了,越發失儀,“我……我不知道我究竟哪裡做錯了。女人依附男人,就要受男人輕賤,可是不依附男人,又怎能將孩兒養大孩兒冇有父親,又怎能不受人欺侮如今她也生我的氣!可我也是為了她,才……”

“有父親……也不見得就高枕無憂。”安慶緒半醉半醒,笑了起來。

“你也當真是一位壯士。這麼多的刑罰,你都捱過來了。”入夜時分,楊炎進了上黨官署的牢獄,徑自進了關押那個河北士卒的牢室。士卒臉上的汗漬和血汙凝住了淩亂的鬢髮,滿身俱是斑駁血跡,聽得他進來,眼睛也冇睜開。楊炎叫獄卒鎖了牢門,又將獄卒遣開,自行從囚室角落裡抱了些稻草,在他麵前坐定:“這兩日我也來過幾回了,卻一直忘了問你,你姓什麼是河北哪個郡縣的人”兵士仍舊冇睜眼。

“我看你形貌也是漢人,河北雖大,枝葉最繁、人口最多的漢人姓氏也不過那幾個。除了崔、盧那幾個著姓,還有高姓、李姓、楊姓、封姓……”

“我姓楊。”兵士閉著眼,冷冷道。

“姓楊我也姓楊,你曉得罷”楊炎伸開雙腿,箕踞而坐,老友閒談似的。兵士發出一個低低的嗤聲。

“那麼,你本貫在哪裡許多地方都有楊姓,清河、柏仁……”楊炎數了好一陣子,兵士終於厭煩道:“我們和你這種貴人,冇有什麼同姓的情誼。”

“是了。弘農華陰楊氏,是天下楊氏中最清貴的。什麼清河楊氏、趙郡楊氏,在弘農楊氏麵前,哪裡配姓楊呢。”楊炎從懷裡摸出一個冰冷的蒸餅,咬了一口。

羈押叛軍士卒的囚室,在上黨縣獄最深的角落裡。附近的囚室皆空無一人,亦無半點光亮,半點人聲。闃寂的暗夜裡唯有楊炎攜來的一盞小燈,火焰飄忽,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楊炎有些費力地嚥下那塊蒸餅:“可是,我家也不是弘農楊氏的人啊。”兵士擡起充血腫脹的眼皮。

“大約二百六十年前,我的先祖,就是清河楊氏。我家……原本在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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