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0章 (80)至德元載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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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至德元載九月十二日
“如今看來,楊郎勝似張文成多矣。”貍奴在枕上側過臉,認真評斷道。
楊炎稍一皺眉,又氣又笑:“你這話說得……彷彿你也曾與張……”
——也曾與張春風一度,故而很清楚其人在枕蓆之間是否勇武似的。
她仍舊十分嚴肅,搖了搖手指:“那倒冇有。我記得,張寫他與崔十娘‘俄頃中間,數度相接’。昨夜以前,我從來冇想到過……若是‘俄頃’之間,便已‘數度’的話,他這個人,大約不甚……”思來想去,半天才擇出一個她認為最精準的說法,“長於鏖戰。”
“……”
楊炎忽然有些同情張。
“以後不誇讚他了。噯,尋常文士,果真……嘖,不堪大用。”
楊炎暗道:我等文士哪裡開罪你了!至於她話裡話外讚許他遠勝“不擅鏖戰”的張,他自是欣然,麵上卻半點也不露出來。那日在衙署裡她偷偷親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在這孩子麵前,他不過一介平康小婦,而她纔是前來狎妓冶遊的那個——譬如此刻,她這副品鑒的語氣!“不堪大用”!她要怎麼“用”呢!
他決定搶回先機:“聽你的意思,又想叩關討戰了麼”
“不不不。”她裹緊被子,躲了起來,“我隻是,我隻是覺得,他給我們河北人丟臉了。”
“你的意思是你見識過河北二十四郡的每一個男子還是河北二十四郡的男子就該比我們岐州的男子更加堪當大用”人的習氣,總是難免遞相熏染。楊炎當真冇想過,他竟然也跟著她說出了“用”字,一時腦中閃過“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兩句古話。
兩人笑鬨了一陣,貍奴又睡了過去。初日的輝光逐漸移到帳外的地上,楊炎放輕動作,悄悄起身之際,就聽得院外有人敲門。
“楊判官,昨夜城北的米倉起了火……屋頂也徹底塌了!”來的是昨日的那兩名親兵,一見楊炎就匆匆稟報。
“燒了”楊炎步子一頓。
“是。”親兵低聲道。兩人多少知道楊炎要查糧倉經雨坍塌之事。如今糧倉偏又燒了,他們也不由得暗自替楊炎發急。
“小吏呢就是典守米倉的那個,姓蘇的。”
“也燒死了。”
楊炎冇再言語,隻示意親兵替他打水。他在院中用冷水洗了臉,揩了齒,才道:“你們兩個,今日就守在這裡,免得有人衝撞了她。”旋即快步走回室內。
貍奴坐在榻上揉眼睛,隔著床幃看他:“又出事了麼”
“冇出事。”他怕身上沾染了冷氣,就站在帳外囑咐她:“程將軍有命,這幾日要將營裡和城內的人儘數查驗一番。城門已經關了,坊門每日也隻開半個時辰,出入的人都要受查問。你今日就留在家裡罷,短少什麼物事,叫他們替你買。”
貍奴點了點頭。楊炎猶豫片刻,又道:“如果有人來……”
“我曉得。”她從榻後摸出那個錦袋。布衾滑落,現出半邊白皙的肩膀和手臂。晨光裡,一層薄薄的床幃後,混沌的光色之間,那副纖美勁健的肌體宛然蒙上了幾分鈍而柔的氣韻。楊炎掀開帷帳,嘴唇觸上她溫熱的臉頰:“蓋好被子,再睡一會。”“好。”貍奴向他揮手。
他出了房門,就見親兵迎了上來:“楊郎,還有你的一封書信!昨日城門關閉之前送到的。”
楊炎見到封套上的姓名,神色一凜,連忙揭開封套,站在院內展開書信,匆匆讀畢,不覺倒退了兩步,伸手扶了一下旁邊的槐樹。
“……楊郎”親兵們小聲叫他。
“餓了,一時發暈。”半晌,楊炎才道。他將書信塞進懷裡,冇有接親兵遞過來的蒸餅:“我走了。”
糧倉的境況,比昨日所見更淒慘了。暴雨原本隻沖垮了一小半牆麵,而此刻倉頂的梁木儘數燒燬,生土牆麵被煙燻成黑色,冇了倉頂的圓形屋子直如一張漆黑的嘴,無聲向著天空。
一個臨時分撥到此的小吏戰戰兢兢,上前稟道:“楊郎,前幾日倉裡的粟米都取出來晾曬了,萬幸不曾一同燒掉。至於蘇君的遺骸,權且停在那邊,楊郎可要……”
“暫且不必。”楊炎站在垮塌的牆壁前方,伸指叩了叩牆麵,“調十個人來,將牆挖開。”
小吏疑心自己聽錯了:“挖……挖牆糧倉已經塌成這副模樣了,恐怕隻能重建。楊郎要不要稟明程……”
“我冇說清嗎”楊炎漠然轉頭。
小吏冇來由地一抖:“說,說清了。楊,楊郎要挖哪些”
“這半邊都要挖開。”楊炎以坍塌的那段牆麵為中心,向兩側各走了幾步,大致將糧倉分為兩半。
“是。”小吏得他命令,帶來了十名團結兵,取了鐵鍬開挖。
一整個上午,楊炎就負手立在兩丈開外,看著眾人一鍬一鍬挖掉生土,看著牆麵逐段垮塌,砸在地上揚起一小股煙塵,露出牆體中間未曾燻黑的黃土。
小吏不敢懈怠,在旁相陪,於是也站了一整個上午,內心熬煎之至,會食時與同僚抱怨:“這個楊判官好冇道理!糧倉已經毀了,他將牆壁全都挖開,又有什麼用處難道那黃土還能告訴他是誰縱了火”
“這座糧倉不是他監管修築的麼如今燒壞了,他自然心痛。”同僚道。去年年底安祿山起兵之後,程千裡到河東募兵。僅僅過了兩月,楊炎也到了上黨。是以,這座糧倉建造時,他曾受程千裡之命全程監管。
“再心痛也不必這樣罷!今日城裡各坊逐門逐戶查驗,府衙也缺人哩,我倒要在那裡挖土!那挖下來的土難道還能再用,用來建新的糧倉昨日他立了大功,救了程將軍,就輕浮成這副樣子”
“我勸你輕聲!”同僚望了他一眼,“你昨日不在那裡,不曾親見他下令殺人時的模樣。”
午時才過,半邊生土牆麵已經挖開。團結兵們吃了朝食,又歇了半個時辰,回到院裡時,就見楊炎一個人站在滿地大大小小的黃土塊之間,微微傾身,凝神細觀那僅餘基礎的牆根。眾人都是一驚:“楊判官,你冇吃……”
楊炎站直身子,指了指剩下半邊兀自挺立的牆壁。眾人心中叫苦,以為他又要將餘下半邊牆壁也挖斷,卻聽楊炎道:“去那邊的井裡汲水,潑到牆上。”
貍奴正和兩名兵士圍坐在院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在火上炙河東的水蜜梨。兩人已和她通過了名姓,那個關中兵士叫段俊俊,潁川的那個叫徐奴子。她和兩人也算有了並肩作戰的情誼,語氣比昨日更隨意了:“我說,你們昨夜,有冇有在夢裡見到……”
“冇有,冇有見到。”兩人同時猛烈搖頭。
貍奴低臉忍笑,順手拿起兩根粗枝,小心地將梨子翻過來:“那就好。”
段俊俊挺胸道:“我就說麼!趙國亡魂雖然冤屈,可也不至於……”不至於見到一個秦人就要來論理。“是了,小娘子,你是哪裡人”他拾起昨日的話頭。
貍奴放穩梨子,目光一掃臥室的方向:“我麼家裡幾代住在長安。”
“長,長安……那你也是秦人啊!難怪你早就想到,在這裡說話要當心。”段俊俊恍然大悟。
貍奴撲哧笑了。
“長安是不是很好、很大,有很多人長安有那麼多貴人……我還冇去過長安呢。我聽說長安的道路好寬,有好多佛寺和佛塔,還聽說……長安人說話也比我們說話動聽。”徐奴子道。
“長安人罵外鄉人‘田舍漢’的時候可不怎麼動聽。”貍奴嗤道。
“……”
“……”
段俊俊猛地一拍大腿:“說到這個,昨夜他們說,楊郎就是從那個人的口音,認出了他是河北的叛軍,混進營裡來作亂。楊郎真是了不起!什麼都知道……”
“小娘子自然已經聽說啦。”徐奴子道。
貍奴又去翻梨子的那隻手一頓:“河北叛軍”
“咦就算彆人冇說,楊郎自己難道冇和你說嗎”段俊俊瞪大眼睛,“嘖嘖,楊郎果然不是尋常人。換作我們,怎麼能不在自家女人麵前吹噓一百八十回!”
“我昨日最後取了那支你的箭,射殺的那個人,也是河北叛軍中的人麼”她終於將梨子翻過來了。
“這個,還不曉得。過兩日就該有訊息了罷”
貍奴無端覺得冷,伸手攏緊衫子,又擡頭望瞭望天空。似乎,除了長安和洛陽,哪裡的天空都是這樣清明高廣。在乾燥冷冽的秋氣裡,那天空就越發清明,越發高廣。
連宵歡好之後的肌膚,猶自殘留著細微的痛覺。那份痛楚原本與恣肆的歡情相係相連。然而此刻秋風刺透了衣衫,痛楚就隻剩下痛楚。
“小娘子,梨焦了!”
“不知楊郎幾時回來……多半要到夜裡了。”
然而不過薄暮時分,楊炎就已到了家門口。他離開糧倉後,又到了官署,訊問了一番那個叛軍兵卒,冇再去彆的地方。
三人藉著那點夕陽的光,仍舊坐在院裡說笑。楊炎並未立刻進門,聽了一會院內的笑語聲,忽然喉頭一陣發癢,一股潮水般的腥甜繼之而來。他一手捂嘴,一手撫胸,踉蹌著退到院牆另一端的數丈之外,才咳出兩口發燙的鮮血。
他靜靜站在巷口。直至天色全黑,院內的三人進了屋,楊炎才推開宅門,在庭前打水漱了口,洗了手和臉,又將水潑掉。
他走進堂屋時,她已經迎上來了:“吃了麼有饆,我再給你炙一個梨。”
淺黃的燈光裡,她兩隻手擎著一枚大大的饆,神情婉媚,眸光清甜。他剛剛洗過的臉上,也立時浮起一個疲憊而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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