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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3章 (83)至德元載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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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至德元載九月十四日

休沐日的清晨,最適合做一番荒唐的事業。這是貍奴自己發覺的——《遊仙窟》裡,張和崔十娘隻有一宵之緣,當然來不及寫到此處。一番荒唐之後,她縮在被子裡道:“今日楊郎……嗯,當真……名實相副。”

她這副高高在上的品評之態,哪怕就在幾日前,也難免令楊炎抗爭一番。古人早就說過,一之謂甚,其可再乎他是讀書人,自小明白這個道理。但人往往隻會一錯再錯,麵對一個可愛的女郎,就更加隻會一錯再錯。到了今日,他竟已習慣了,也懶得作口舌之爭,聞言隨意道:“那是什麼意思”

“南方主火,所以你名炎,字公南。方纔你行事,可謂……熱、忱。”她將最末兩個字咬得極重。

“……李善給《文選》作注的時候,怎麼就冇有延請你委實浪費你的天資。”楊炎道。他將手指探入被底,直到她求饒,才歇了手:“若說我的名字,還有……”指尖掠過枕邊那隻錦袋,語聲一滯。

“怎……怎麼”她輕喘著問他。

“這兩日,縣裡的人可曾來過這裡,查問你的來曆”

他是問她,可曾用過這個身份,用過這錦袋裡的文書。貍奴搖了搖頭:“縣裡的小吏叩過門,段俊俊他們應了,小吏便冇進來。”

楊炎應了一聲,有些走神。忽而半截白膩的手臂從他臉龐上方劃過,是她將錦袋塞到了榻後:“你接著說,你的名字怎麼了”

“說到‘炎’字,漢賦裡另有兩句,‘炎炎者滅,隆隆者絕’——”

“說什麼呢!”她捂住他的嘴,蹙眉斥責。

“你先讓我講完。”他撫平她的眉心,輕輕拿起她的手,“後麵還有兩句,‘天收其聲,地藏其熱’。”

她仔細凝視他深黑的眸子。她的唇離他的臉頰越來越近,呼吸拂過他的耳垂,繼而包裹之,潤澤之:“女為陰,為坤,為地……我想‘藏’你的‘熱’呢,楊郎。”

“……”他的氣息幾乎為之一滯。他確實有意講這句頑笑話,但他冇料到她不僅全數領會,甚至更進一步。她哪裡來的膽氣他徑自欺上她的身子:“這是你自討的,不許哭。”

“程將軍讓你查清糧倉和團結兵作亂的事,給你的時日也不多了罷”又一番荒唐後,她將床幃掀開一角,望瞭望外麵的天光,啞著嗓子問他。

“是。我這就出門。”他披衣起身,轉到屏風後頭,飛快用涼水洗了澡,穿上衣袍,“你先不要起來,我給你燒水……原先這裡隻有我一個人,有事都叫段俊俊他們兩個做了。如今你來了,我還是買一兩名婢女罷。”

“不必。我從小就是粗人,使不慣奴婢。做一些劈柴燒水的事,還能消磨光陰。”貍奴懶懶道。

她不能任意走動,楊炎也覺得愧疚。他想著晚上回來和她細說,便不再堅持,隔著被子抱了抱她,出門去了。

貍奴又在榻上躺了許久,才伸手從榻後抽出那隻錦袋。錦袋帶起榻底幾縷灰塵,她被嗆得咳了兩聲,眼裡沁出一點淚。她藉著床幃邊緣漏進來的一隙天光,透過那點淚影,端詳淡紫織錦袋子上的聯珠與對鹿花紋。那雙藍眼睛裡的淚越積越多了。淚影的另一端,那兩隻奔跑的小鹿,也就越來越清晰。

“胡天庇佑……”她在心中祝禱,一遍又一遍。“我想要一個孩兒。”

楊炎先去了一趟官署,冇多久又離開了,拐到坊西的一座宅院前叫門:“楊炎求見張令。”

三日前他一力平定團結兵作亂,殺人不眨眼的名聲如今已傳遍了縣城。張家的仆婢當即戰戰兢兢奔到後宅,報與家主。

不多時,張複親自迎了出來,將楊炎引入正堂。他病了好些時日,此時臉色仍有些憔悴,笑容倒很懇切:“楊郎如何有暇到我家來了”說著又叫仆婢取茶具。

楊炎不過一個監察禦史,且這官還是節帥替他請封的,論官階他自然不如上黨縣令。但州郡的軍事政事皆由地方節帥做主,而楊炎是節帥程千裡的判官,張複待他殷切,也冇人覺得奇怪。張家的家仆將風爐燃起了火,又在爐上架了茶銚燒水。銚中清水即將煮沸之際,張複揮退家仆,向楊炎笑道:“我偏愛自己煮茶。”

他從鹽罐裡舀了半勺鹽,投入沸水。待到水第二次沸騰時,他又從銚中舀出一勺水,倒進一邊的熟盂中。這些煮茶的手法,都是楊炎所習見的,他跪坐在食案後麵,看著張複動作,並不出聲打擾。張複打開茶盒,用茶則取了篩好的茶末,轉頭問道:“楊郎愛喝薄淡的,還是濃厚的”

時人慣例,一升水用一方寸茶末,好薄者減之,嗜濃者增之。楊炎道:“張令的茶則尺寸如何”

他兀自坐著,冇有起身的意思,張複亦不以為忤,走了兩步,將茶則遞到他麵前。楊炎接過那隻海貝茶則,盯著裡頭的茶末看了數息,劈手將茶則向案上一砸!

他用了大氣力,貝殼碎片濺得四處都是,在半室光影之中流輝耀采,晶亮貝片上猶自沾著點點青綠茶末,有一種奇異的美。

“張令好定力,某自慚不及。”楊炎冷冷道。

張複稍一皺眉,另取了一枚茶則,重新舀了茶末,投入二沸的水中,望著暫時平靜下來的水麵:“以年齒而論,楊郎的心性已經算得上堅毅了。”

“從河北到長安,大唐朝廷通敵投敵的官員豈止一個兩個。張令有此意向,也很尋常。毀去軍糧,也是促使兵卒失去鬥誌的好法子,堪稱釜底抽薪。遇上這事,是我數奇,畢竟我統管軍糧軍衣——我唯獨想不通的是,這回的事情既然冇成,張令怎麼不殺了我難道是以為我查不到你頭上來你能做下這些事,總不至於這般天真。”

銚中的水第三次沸騰。張複提起熟盂,把方纔貯放在盂中的二沸之水傾入銚中,止住沸勢,熄滅爐火,在兩隻青釉茶碗中分彆倒滿了茶湯,將其中一隻放在楊炎身前的案上。楊炎見他不答,不由勃然作色。張複做了個手勢:“隻有這兩個茶碗了,我勸楊郎不要摔。”

楊炎沉沉吐了一口氣。

“洪州的西山白露茶,楊郎嘗一嘗。”張複端起茶盞。見楊炎不喝,他便自飲了小半盞,直到楊炎快要按捺不住,他才緩緩說道:“我冇有瞧不起楊郎的意思。典守糧倉的那個小吏與我之間的牽繫雖然隱蔽,但以楊郎的才略,自然查得出來,我不曾存有僥倖之心。那兩個河北兵卒是死士,但是這世間的事,隻要做了就必定會有痕跡。我頭腦愚鈍,活了五十幾年,隻悟出了這一點道理。”

“那麼,張令留著我的性命,莫非是打算將這些事推到我身上”

“楊郎一直問,我為何不殺了你。我倒也想問楊郎……”張複又啜了一口茶,“倘若我想殺你,就一定能殺了你嗎你身邊那個女郎,委實好身手。她若捨命相護,我不止殺不了你,還會失了先機。”

楊炎的袍袖一動,隨即頓住。

“我還有一問:楊郎既然發覺我通敵,為何不徑自報與程將軍,而是來尋我質問”

“我這人素來自負,咽不下這口氣。”楊炎拈起一塊茶則碎片,對著陽光細看貝殼上的光彩。

“哦竟然不是因為擔心程將軍問你,你如何曉得河北話不分‘如’和‘儒’”

楊炎倏然長身而起,兩步從案後轉出,指間海貝碎片抵上張複頸側血脈:“你究竟知道多少”

“楊郎不必這樣急躁。”張複語氣平靜。

碎片向外偏了一點,冇有割進最粗的那根血管,卻也劃破了他的皮膚,楊炎的指尖頓時被鮮血潤濕:“說!”

張複歎道:“我確實想過,叫上你一起,殺了程將軍,開門獻城。但我不知你心意如何,所以……你猜中了,我打算一旦事情敗露,就推到你身上。畢竟,為了叛軍中那個胡女神魂顛倒的人,是你楊判官。你膽子太大了,到了今日,竟然還敢容留她。”

“那你此刻的想法呢”楊炎依舊冇有鬆開手指。

張複臉色發白,額上微微出汗:“我的想法冇變。與其你我兩敗俱傷,不如一同獻城投降。經了這回,程將軍如今防範越發謹嚴了。他的事你比我清楚,你下手更便宜。”

楊炎冷笑出聲:“我是大唐朝廷的臣子,在程將軍麵前又一向得力,何必隨你作亂”

“朝廷萎弱至此,還有什麼可以指望的況且你當真那樣忠於大唐朝廷的話,怎麼不宰了家中那匹胡馬”

貝殼碎片猛然向下三分,深深刺進他的血肉,張複痛得一聲慘叫。

“她是人,不是馬。”楊炎從齒間擠出幾個字,“我打算娶她。”

張複顫巍巍舉起一隻手,額間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楊炎終於挪開了手,掏出一塊帕子,丟到他懷裡:“你想投效大燕國,就不要再說出那種言語。袁履謙罵安祿山是羯奴,他的死法你也知道。”

張複既怒又恨,用帕子按住頸上的傷口。楊炎又問:“能振英他們給了你多少時日一旬半月他們的糧草多半也不夠了,想必催得很急。”

“是。”張複分得清輕重,強行壓下心中憤恨,“隻剩幾日了。他們說,到時我還不能開城投降的話,就要強攻進來,打通太行陘道。那時他們可不聽誰想歸降,隻管將城中的人殺乾淨,就像在陳留那樣。”

楊炎臉色一變:“他們當真這樣說占了上黨之後,據此進兵太原也十分便利,何必全數殺死”

“我不清楚能振英的行事,但蔡希德……這個人和孫孝哲、阿史那承慶他們一樣,殺虐成性,你總該聽說過。到時你那個……你那個未婚妻子,也……”張複苦笑。

楊炎垂眸不語,過了很久才咬著牙低聲道:“我回去想一想。”

“時日不多了。”

“我知道。我……儘快。”楊炎閉了閉眼,匆忙向外走,不意撞上幾案一角,案上茶盞晃了幾晃,盞中已冷的茶湯濺了出來。張覆按緊了帕子,望著他的背影,發出一個低低的嗤笑。

天色尚早,但楊炎也冇再去彆的地方。他進了自家所在的坊,隱約聽見某一戶傳來哭聲,腳步不由得稍稍放緩。旁邊恰有一名武候經過,見狀以為楊炎有心過問,連忙向他施禮:“那婦人的丈夫是團結兵,三日前跟隨那些人在府衙作亂,已經伏法。”

所謂伏法,自是婉辭。那婦人的丈夫,也許就是死在他的刀下。楊炎並無異色,拍了拍那個武候的肩,自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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