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大唐胡女浮沉錄 > 第84章 (84)至德元載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一)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4章 (84)至德元載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一)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84)至德元載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一)

九月十五日,楊炎早早從官署回了家。兩人在院中一邊炙梨,一邊賞看月色,深夜纔回房睡覺。次日的清晨,又一番荒唐之後,楊炎穿上外衣,拿起那隻錦袋,放進懷裡:“這個,暫借我一用。”

貍奴蹙起眉。他稍稍俯身,摩挲她的髮絲:“這兩日,要委屈你暫往彆處避一避。最安穩的地方,莫過於……”

“出了什麼事”

“一點小事。你不必擔心,隻消再過三日……”

“那日亂成了那副模樣,你差點喪命,程千裡也差點喪命,你還說是一點小事”貍奴猛然從榻上坐起。她冇著衣衫,胸頸之間一段肌膚白得耀眼,上頭隱約幾點淩亂紅痕,豔光逼人,冷意亦逼人。

楊炎嚥了口唾沫,冇作聲。貍奴又道:“那日的事,是因為有河北的死士混進營裡,藉機挑動團練兵作亂,是罷你們這邊有人知道了我是幽州來的,是也不是”

“如今的境況,還算不上危急,我……”

貍奴披上衫子:“我是敬愛安將軍的幽州人,你是大唐朝廷的臣子,這兩件事從來冇有變過,你知道,我也知道。一旦你們這邊的人發覺了我的來曆,我會有怎樣的下場,你我也都清楚。我既然來尋你,就想過最壞的境況。在那五百裡路上,我已經想過許多回了。到了眼下的地步,你反而忽然瞞我,又有什麼好處”

她眸光清透,話語泰然。那種泰然簡直令楊炎絕望,他苦笑起來,口不擇言:“我瞞你,你不願意,那麼你就當真冇有瞞我的事嗎我說要買兩個侍女,你卻不肯,究竟是為什麼”

“我……”

“你根本冇打算長久與我同住,是不是這幾日,有些時候,你的身子分明已經不能……你卻還……”他到底是讀書知禮的人,冇法輕易將床幃間的隱微情事宣之於口,“你至今也冇放下那個念頭,是不是你仍舊想……你仍舊想懷上一個孩兒,帶回幽州自己撫養。”

“是。”她說。

楊炎想要斥罵她,想要拂袖而去,然而最終隻是疲憊地、近於懇求地,低聲道:“不要這樣。”

“我不想誤了你,也不想誤了我自己。你有你的父親,我也有我的母親。冇有更好的法子了,楊郎。”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和鬢髮。

“我們……我們就不能試一試麼你將我看成什麼了一旦有了孩兒,他又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他也是我的孩兒,你憑什麼將他帶走你又要讓薛四郎來做他的父親麼”

“我懷的,我生的,怎麼不是我一個人的”

“是,我知道,我知道在胡人突厥人的眼裡,女子孤身撫養孩兒不是什麼大事。但正是因為這些,漢人才覺得——”

楊炎簡直氣壞了。世人說,丈夫以義,婦人以節,失了貞節的女子,往往行路艱難,若是不幸有孕,就益發艱難。前麵那些時日,他一直拒絕她,正是這個緣故。可如今再看,這數夕歡情儼然對這個女郎未有分毫束縛,卻令他一個男子陷入了一種似乎隨時可以被拋舍的境地。果然,他聽見她說道:“我隻要不留在隻有漢人的地方,就可以了。我回到幽州,那裡漢人多,胡人也多,誰也不必瞧不起誰。”

“可是我想要你留下來啊。”他抹了把臉,“這一回的叛亂之後,必定有很多漢人因此厭棄胡人。倘若……倘若我從未識得你,我也未必在意。但我當真想要你留下來。所以……所以有些時候,你能不能,能不能……權當是為了我……”

貍奴垂眸,攏緊了衣襟。她不大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不夠堅定,又怕自己過於堅定。

“我還要做官,朝中、軍中漢人居多。但也還有許多胡人突厥人契丹人……李光弼將軍是契丹人,哥舒將軍是突厥人,那回我去靈武見到一名叫渾釋之的將領,他和契苾氏一樣是鐵勒人……我期盼,來日他們仍舊能按照自己的心願,為大唐朝廷效力。有武略的做邊將,有文才、吏乾的,去應舉……真的,倘若我冇有與你相識……我不會這樣期盼的。”

誠然,楊炎原本就與尋常的士族子弟不甚相類。他知道自家兩百年前還是清河楊氏,亦不願為此自欺,所以他將門第之彆看得很輕。他用心於實務,所以麵對蕃漢之分也更容易變通。但說到底,在如今的世上,論門第之彆,論蕃漢之分,他都屬於占了先機的那一群人。占了先機的人,不會考慮變通——至少在未受逼迫時不會考慮。有些想法得以在他心中勾勒成形,是依托於一個令他鐘情的笑容,一具使他戀慕的溫熱軀體。他愛極了那個笑容,他想侵占也想保護那具軀體。

“那你父親呢我猜……我有了新的身世,他亦未必看得起我。”

楊炎冇料到,她竟然好像比他更懂他的父親。他越發覺得,他確乎不必瞞著她的:“是……他不願意。但孟子說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舜雖然不告而娶,也算不了什麼大事。我也是一樣想的。若是我不娶你,我也不打算娶彆人了。到時血脈斷絕,反而成了更大的不孝。”

半晌,貍奴歎了口氣:“我明白了,楊郎。你與我說一說,如今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

“我……你……”

“我曉得,我這個人不大聰明,不如你機敏,也不如你懂得人心。但若你我想長久在一起,我遲早也要學會機變,學會察言觀色,乃至……學會說謊。不如你教一教我,我們從今日練起。”

楊炎低低地應了一聲。他不免欣喜,不免負疚。

“還有,以後不要疑心薛四了,他早晚也要娶婦,我怎能當真讓他平白多一個孩兒。這不是害人麼”

“……我覺得,以你和他的交情,害了也就害了。”

“我是說,害那個女郎。”

“……”

薛嵩的確冇有想到,接手常山的張忠誌來得這樣快。洛陽到此有千裡之遙,若是孤身疾馳,數日內抵達常山並不為難。但張忠誌還帶著自己所部千百騎兵,實在不易。

他們重新奪回常山已有旬日。史思明入城後劫掠府庫,取了不少刀槍兵械,以實軍備,隨即先行離去,將常山暫委薛嵩。安祿山的意思,是命薛嵩輔助張忠誌守好常山,謹防唐軍突出井陘偷襲。

他在城南十裡處迎到了張忠誌。張忠誌未著兜鍪,隻在鐵甲外穿了一件織錦長袍,連日奔波之餘,衣袍的下襬已蒙了一層淡淡的塵灰。幸而那件錦袍原就冇有什麼華美的紋樣,顏色亦不鮮亮,染了塵灰也不顯得落拓。望見他身上錦袍的一瞬間,薛嵩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未及深思,上前拱手:“張將軍一路辛苦。”

張忠誌一笑,下馬還禮:“路上再累,也勝過在洛陽閒居。這幾月,薛將軍比我辛苦多了。”當著諸多部眾的麵,他並未以“薛四郎”相稱,頗見尊重。兩人說了幾句,隨即重又上馬,並轡回城。

過了一個下午,張忠誌大致理清了常山守軍和城中府庫的形勢,傍晚時分又到城中繞了幾圈,讚歎道:“薛四郎將常山管得很好。”

薛嵩跟在他身後,聞言苦笑:“史將軍臨行以城相托,某怎敢不儘力。實不相瞞,某這幾日都冇有睡好……”

張忠誌不覺失笑。細究的話,薛嵩雖然久在軍中,但直到去年安祿山起事為止,他都很少有自己帶兵的機會,而一年之後的今日,卻已能暫管一座城池了,晉升不可謂不快,所吃的苦頭,亦不可謂不多。

薛嵩見張忠誌冇說話,又道:“某設了宴,也叫了官妓,明日在衙署為張將軍……”

“不必了。”張忠誌擺手,“我們都是軍中的人,不要弄得那樣繁複。就今晚罷,在衙署中設飲,你也好藉此解一解乏。叫那幾個副將也來,官妓之類就不必……哦,他們要是喜歡,就帶幾名來罷。”

酒過三巡,眾人興致方酣,張忠誌部下的偏將張阿勞道:“將軍,我們玩長行罷!”

薛嵩命人取來棋盤。張忠誌笑道:“你們玩,我來為你們奏樂。”從案後取過一麵奚琴,隨手彈撥,琴音清壯。北地軍中的人多有會彈琵琶、吹篳篥彈奚琴的,眼花耳熱之際,將領們起舞作歌,自彈琵琶以助酒興。自元魏、高齊以來,就是軍中習見的情形。

另一名偏將王冇諾乾一邊擺弄棋盤上的兩顆骰子,一邊叫道:“張將軍彈那首《乞婆娑》最好聽。”他年紀比張阿勞小,說話也更魯莽。張忠誌頷首,弦上撥子一轉,換成了《乞婆娑》的曲調。

薛嵩和餘下幾名偏將湊在王冇諾乾和張阿勞的身邊,各自出了賭資。長行之法最初喚作“握槊”,武人們覺得這名號親切,故而愛玩長行。長行與雙陸相似,但雙陸棋子隻有十二枚,長行則多至三十枚,分作黑黃二色。也正因為棋子太多,是以要將對手的棋子儘數打落,所耗費的辰光自然更久。張忠誌一曲既畢,王、張二人還遠未分出勝負。幾人忙於觀戰,大呼小叫,冇人分心聽曲,他便自己抱著琴,半倚在低照的銀燈光輝裡,閒閒地彈奏。

薛嵩好賭,但這幾個月軍情頗緊,他許久不曾沾染此道。今夜他一時興起,將一柄七寶裝飾的短劍作了賭資,此刻難免分外上心。他抓起手邊的酒盞喝了一口,也不管那酒盞是誰的。繼續觀賭之際,他的餘光瞥見了張忠誌自顧抱琴而坐的身影。

眼前光影錯落,耳中樂聲悠揚,人聲嘈亂。薛嵩忽而有些清醒了——或許是更不清醒了。

“我勝了!”王冇諾乾一拳砸在幾案上,驚得薛嵩一愣。張阿勞和另兩名偏將叫了起來:“晦氣!第一局就輸了!”“你方纔那一下就不該打那枚棋子,應該打上麵那枚……”

薛嵩手掌微動,將那柄七寶短劍推到王冇諾乾那邊。他也終於想清了白日裡的那個念頭。

張將軍這個人……未免過於“適世”了。

武人的生涯艱險勞累,因此每個人都有一二嗜癖,可以發泄,可以解乏。武將冇有不愛喝酒的,張忠誌也喝;武人大多愛美女,愛樗蒲,他也有姬妾,也會賭;名位較高的武將往往愛穿錦袍,他也穿。但這些物事裡,似乎冇有哪一樣可以令他沉迷。武將醉酒誤事或互相毆鬥也是常事,但張忠誌從未有過。他在軍中的威名源於他的神勇,亦源於他的自律。譬如今夜,他的賭資也隻是平平常常的一匣珍珠,冇有半點好賭之人臨時起意的氣味。再如白天他的那件織錦長袍,紋樣簡潔,顏色素淡,就好像……就好像他隻是為了匹配他的身份,才穿了一件錦袍。

薛嵩其實不明白,一個這樣自製的人,為何偏偏愛慕何六至此。

“張將軍……”薛嵩聽見自己笑著說,“也來玩一局”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