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7章 (87)至德元載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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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至德元載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四)
“給他。”薛嵩提筆,蘸了硯中未凝的墨,在田九遞來的紙上署了一個“薛”字,向前一推。
“將軍!”田九睜大了眼睛,悻悻接過,難掩不忿之色。
薛嵩原本不必解釋,丟給田九“軍令”二字即可,此刻卻覺得這事還是說清纔好。他歎了口氣,隨手將筆向案上一擱:“你告訴我,這一年來,這常山郡已經反覆幾回了”
田九屈指計數:“去年年底……我們河北大軍才過常山,當日的常山太守顏杲卿,和袁履謙那個田舍漢,就帶著一郡的軍民叛了陛下……正月裡史思明、蔡希德二位將軍收複常山,可是不到兩個月,李光弼帶兵出了井陘關,常山就又教他奪回去了……這一回我們又收了回來。”
“是啊,常山多麼緊要,你們都曉得。當日陛下大軍南下,便是沿著常山這條驛路。陛下原想自己帶兵攻打潼關,纔到新安就隻得轉回洛陽,正是因為常山有變。至於這一回,若非潼關失守,郭子儀和李光弼匆忙還師,退入井陘,我們可未必能這樣快奪回常山。”
田九已經猜到了薛嵩要說什麼,卻又無法反駁。
“我知道,軍中行事,一向是誰先到,誰就可以占取府庫兵械,還有金帛、婦女。我也知道,受命鎮守常山的將領,都是陛下真正的心腹,李欽湊安思義……這回則是張將軍。我不過是輔佐張將軍罷了。你們也許覺得,我不必太用心,也不必十分在意他的命令,但……”薛嵩肅然望著田九,語聲沉沉,“這常山郡,我們又不是劫掠一番就走。我們得守好常山。這個地方控扼燕薊,連通河洛,一旦再次失去,我們還有麵目、有性命見陛下麼”
“薛將軍說得是。”田九垂下頭。
“常山的團練兵,我們不能小覷。當日安思義將軍和他麾下眾多胡兵喪命,就是常山團練兵作亂的緣故。張將軍要將團練兵中的精銳編入軍鎮,給他們財帛和勳官,讓他們儘心為大燕效力,這法子極好。”
田九這纔想起安思義是如何敗失常山的,一時心悅誠服,既服張忠誌,亦服薛嵩。他退了下去,薛嵩又坐了一陣子,起身往衙署正堂來。
張忠誌讀著一卷曆簿,似在點檢軍中的輜重、戰具,見薛嵩進門,招呼道:“薛四郎來得巧!我正有幾件事問你。天已冷了,兵卒的馬盂和氈帽,還有馬的披氈,這些……”
薛嵩一邊答話,一邊有些走神。張忠誌既不提開府庫取兵械的事,亦無半點感謝薛嵩未加攔阻的意思。或許他自矜威名,認為薛嵩不敢妨礙他。但此刻的情狀,更像是……
他早就相信薛嵩必定以軍務為重,不會攔阻他。
“張將軍,薛將軍——”一名軍士入門稟報,“有人在開元寺起了爭執,都是軍中的人。”
兩人聽完軍士講述,對視了一眼。張忠誌看了看天色,伸手抓起搭在旁邊的外袍:“也快到吃夕食的時候了,我們出門走一走罷。”
落照中的開元寺塔似乎比白日裡更高峻。塔下站了十餘人,有幾名是武官,餘下的則是軍士。這十幾人分作兩半,頗有幾分劍拔弩張的意味。但誰都不曾料到張忠誌和薛嵩兩人竟然一同前來,一時齊齊行禮。
張忠誌認得那名果毅都尉楊越景是自己麾下的,卻不識得另一邊為首的那名校尉:“你是哪一團的叫什麼”
“某姓高名思奉,屬薛將軍部下第二團。”校尉朗聲道。
張忠誌點了點頭,又對那名果毅道:“楊越景,你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楊越景咬著牙,鬚髮戟張,神色既悲且憤:“稟張將軍,某想登塔禮佛,他們卻不許某上塔!”
“你要禮佛,在塔下右繞也可以。禮佛又不是隻有登塔這一條路!”那名叫高思奉的校尉忍不住道。
“可是憑什麼不許我們登塔”楊越景身邊另一個校尉道。
高思奉皺起眉:“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前幾日就得了命令。除了寺中的僧眾,外人一律不得登塔,以免泄露軍情!”
“我們也是軍人,難道還不曉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況且我們要泄露軍情,何必等到今日”那名校尉輕蔑道。
楊越景也冷笑,斜睨高思奉:“正是,同是軍中的人,唯有我們是外人不成還是史將軍或者薛將軍將我們當作外人我要是外人,你一個校尉自然也是外人,你策勳幾轉”
“放肆!”張忠誌勃然作色,“我和薛將軍還在這裡!當著主將你們也敢如此不遜,我這個常山太守不如讓你來做,五軍團練營讓你來領!”
他這話說得重,除了薛嵩,在場眾人紛紛跪倒。
“史思明將軍走得急,這是我的命令。”薛嵩緩緩道,“常山城中此塔最高,再無第二座這樣高的樓閣。有心之人登上此塔,可以窺見州郡的山川井泉、烽燧庭障,藉此窺探軍機。常山如今形勢未穩,我便做主,暫時閉了此塔,又分撥了人值守。楊越景,你為何一定要上塔”
楊越景嚥了口唾沫,眼睛卻逐漸紅了:“某的阿母在世時,見到佛塔就要登塔禮佛。某離家許多年了,今日經過開元寺,見到這座佛塔,又想到明日就是阿母的忌日,便想登塔為阿母祈冥福……”
眾人皆是一愣。薛嵩卻已隱約料到了,沉吟之際,就見張忠誌擡起手,截住了楊越景的話頭:“自己去領二十笞。”
楊越景躬身應了,轉頭離去。張忠誌走到高思奉麵前,拍他的肩膀。高思奉目視楊越景的背影,張了張嘴:“張將軍,某……”
“軍令如山。你謹守命令,這很好。”張忠誌摸出一把短刀,連著刀鞘遞給他,“賞你的。”刀鞘上鑲嵌珊瑚,在暮霞映耀之下燦爛已極。高思奉謝了賞,卻聽張忠誌又問道:“我看你雖然從軍幾年了,年紀卻不大。娶婦了麼家裡可還有兄弟”
高思奉臉上一紅:“尚未娶婦……不過某有一個兄長。阿兄已經娶了婦,也從了軍,如今在能振英將軍部下。”
張忠誌頷首:“我還有一個阿弟,也在軍中,我也許久不曾見過他了。”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武士們便各自告退。
“多謝張將軍。”薛嵩道。
張忠誌一笑擺手:“這回我來賞,下回薛四郎你來賞罷。”
兩人在塔下站了片刻。常山為燕南要地,薛嵩早就來過,亦非初次見到這座佛塔。他隨意端詳塔週四角懸掛的寶鐸,忽聽張忠誌道:“這塔的樣子,倒有些像長安的大小雁塔。”
薛嵩道:“是。我聽說,依照天竺舊例,這樣的形製皆可喚作雁塔,並非隻有長安的那兩座才叫雁塔。”
張忠誌挑眉,笑了起來:“薛四郎讀書多,聞見也廣博。”
“張將軍取笑。”薛嵩走到塔邊,擡指觸摸塔身粗糙的磚石,“我小時候,先父入京冬集,我隨先父到了長安。那些貴胄子弟……其實他們也冇讀過幾卷書,也不大懂得雁塔為什麼叫雁塔。但他們生長在京城,一向以為,隻有京城的那兩座塔,才能叫作雁塔。我說常山也有雁塔,他們不信,還嘲笑我。我那時很小,冇讀過書,受了他們譏笑,也不能駁斥。”
張忠誌默然望向天邊漸次沉重的暮雲,半晌才道:“人可以在長安望河北,也可以在河北望長安。立足長安,幽燕便成了東北。但幽燕當真有那樣偏僻麼我們站在幽州,難道還能一眼望到海邊那麼我們又何妨立足幽燕,將長安視作西北”
薛嵩不覺笑了:“正是!”
立在塔下的這一刻鐘裡,他們誰也冇有提起何六。
二人在食肆裡吃了湯餅和羊肉,又談了幾件軍務,回到官署時,就見楊越景跪在階前的燈影裡。他背上的袍子破了,隱隱透出些血痕,在夜色裡不甚分明。見二人回來,他低頭謝罪:“某已領了二十笞。”
薛嵩上前幾步,將他扶起,又叫人取來兩枚金餅。張忠誌所說的“下回”,正在此時。
“我幼年曾經在長安見過一種用泥燒製的多寶佛塔,那種泥俗稱善業泥,塔便叫作善業泥塔。那種泥塔隻有幾寸高,方便那些冇有餘財的佛徒帶回家供養。軍中日子清苦,我們軍人又往往居無定所,無法時時參拜。你便用這些金子,請人比照善業泥塔的樣式,造一座小小的造像塔,隨身攜帶,供奉參拜,為你阿母祈冥福罷。”薛嵩將金餅放在匣中,連著匣子給了楊越景。
楊越景嘴唇顫抖,眼中墜落兩滴熱淚,再次跪了下去,重重叩頭:“多謝薛將軍!”
薛嵩讓他回去養傷,自己則向堂中望了一望。張忠誌已坐到了案後,繼續翻閱輜重的曆簿。
那一瞬間薛嵩微微愣怔。他曾想過,若是張將軍冇有那樣愛慕逼迫何六,他必定更加敬佩張將軍。而此刻他忽然覺得,不論如何,張將軍都是一位十分了得的英雄人物。大燕陛下如今不過五十幾歲,還算得年富力強。但到他百年之後,史將軍自然也已經死了,到時河北能有幾位可與張忠誌匹敵的將領那時的河北……
“但願明日誓師不要出什麼差錯。”
燭火下,盞中的酒液盈盈晃動。貍奴盯著那半盞酒看了一會,起身走到窗前,攤開手掌,以手心承接月色。
“不會。今日是最後一日,明日之後,你再也不必擔心害怕了。”楊炎見月色澄淨,索性吹滅了兩枝蠟燭,跟到她身後。
兩人的聲音不高不低,被一陣秋風送到旁邊的廂房裡。他將頭埋在她的頸側,清冷的柑橘香氣受她體熱熏染,轉成一種清甜的暖香。
“噯,彆欺侮我。你又冇有喝那酒,怎麼好似中了毒一樣,軟了身體。”她撅起嘴,低聲耳語。
“男人在你麵前,當真也不必喝那酒。隻要見了你這種女郎,周身都是軟的,除了……”他笑。
貍奴不住掙紮,指了指廂房:“不要!萬一那兩個婢女聽見……”
“反正是最後一日了,聽見就聽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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