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8章 (88)至德元載九月二十一日 (上)
-
(88)至德元載九月二十一日
(上)
邊軍將帥耀兵誓眾,自然不似皇帝講武,儀禮大多因地製宜,未必儘同。上黨如今的團練兵不過數千,軍容不盛,但這一回講武。既是為了誓眾揚威,亦是為了整肅軍紀,安穩軍心:前些時日團練兵作亂,將舊傷發作的程千裡逼得幾乎無路可走,後來雖被楊炎強力鎮壓,但城中至今仍是人心惶惶。是以,一應儀禮十分嚴整。講武前的五日,程千裡親擇了城北原野上的一片地方,當作宣武場,又命軍卒們刈除場中的雜草,在四角和中央各自插上五色牙旗,每日在場中列陣習練。除此之外,騎兵每團有旗幟,步卒每團有蕩幡,顏色紋繡各各不同,事先都要檢點清楚。
這些儀禮,張複並不熟悉。
上黨縣令是他的第五任官。他以明經入仕,曆任羅川縣尉、新平縣主簿、陽翟縣尉,來上黨以前做的是萬泉縣令。這幾個縣冇一個在邊陲,故而他從未見過講武誓眾的軍儀。相比之下,程千裡和楊炎一個在安西和北庭帶兵多年,一個在河西幕中做過掌書記,邊軍每歲四時閱兵,於他們而言已是常事。至於貍奴,她生長邊地,養父又是安祿山的心腹大將,軍中的儀禮她雖不能親曆,卻也時時耳濡目染。
因此張複心中難免憂疑,惟恐楊炎藉著預備講武的時機,暗中下手害他。但楊炎這幾日安分極了,將好些細務交由他處置,自己每日有大半天留在家中,冇什麼異樣的舉動。據那兩名婢女說,楊炎在家,也隻是與那個胡姬取樂而已。
講武誓師的這一日,是朗朗的大晴天。天穹明藍,蒼翠秋山環抱之中,一麵繡有蹲獸的大旗之下,程千裡一身戎裝,手持長槍,立在宣武場前的台上。台子是臨時築成的,離當日那座被暴雨沖毀的糧倉很近,借用了不少廢毀的磚石,台下則安置了一部鼓吹,有大鼓、小鼓及鼙、金鉦、長鳴、中鳴之類。
大陣初列,鼓吹聲動。程千裡麾下的騎兵都是得自朔方的精兵,身披青絲綴係的明光鎧,前方一麵狻猊旗。雖隻有數百人,聲威卻甚是雄壯,鐵甲映著麗日,光華奪目,照耀天地。而步卒每一團分為十隊,百人一隊,每一隊皆有蕩幡,高者持弓,矮者扶旗,青隼、蒼隼、烏隼諸色蕩幡逐一排開,在北風中悠然招展。
一鼓誓眾,再鼓整列,三鼓交前。軍中最勇武的士卒手持刀與楯,走在最前。然後是尋常步卒,再後是持槊的士卒,最後纔是弓箭手。俄頃之間,陣列隨著鼓聲數度變換,步卒退而騎兵進,直到金鉦鳴響,每一隊各自複位。
程千裡又說了一些勉勵兵卒的話,繼而敬獻酒水和豬、羊二牲,祭奠戰神蚩尤:“太古之初,風尚敦素,拓石為弩,弦木為弧。今乃爍金為兵,割革為甲,樹旗幟,建鼓鼙,為戈矛,為戟盾。聖人禦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強畏威,伐叛誅暴……”
當此之時,場中人人心情激盪,立在台下的張複卻有些心不在焉。他以餘光偷覷丈餘外的楊炎,隻見楊炎站得筆直,身上青袍拂動。
張複那日見了那女郎,不能不承認她頗有媚色。但楊炎在床帷間不能成事,亦是她親口所言。一個有心無力的男子竟為一個女郎癲狂至此,倒令張複好奇她的過人之處,而她亦默認了獻城之後自薦枕蓆——**固然惑人,但這其實也不是他最關心的事。
張複曆官五任,卻還未做過京中的官,始終輾轉州縣。而大唐諸縣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即使以州縣而論,他甚至也不曾在京都所治的赤縣或京都附近的畿縣做過官。如今年過五旬,他才熬到望縣上黨的縣令,以本朝官員遷轉常例,致仕之前是不必指望得到什麼清高劇要的官職了。初時叛軍的逼迫隻是逼迫,後來卻儼然成了一個比那胡姬更加誘人的機緣。
“……火烈風掃,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爾五兵之功!”
程千裡讀畢祭文,對天三拜,將盞中的酒漿一飲而儘。另外幾盞酒,則分給了台下的副將判官、掌書記等數人,楊炎、張複也在其中。張複既知程千裡那盞酒中有毒,對自己麵前這一盞多少也有些心病,隻喝了一小口,便借勢將酒汁傾入袍袖內。他一顆心早已高高提起,暗自窺伺程千裡,卻見程千裡在台上踱了幾步,高聲道:“前些日子,諸位將士吃到了發黴的粟米,心中氣憤……”情勢有變!
張複那顆高懸的心猛地跌落下去。
是程千裡發覺了他們的密謀還是楊炎告密
……不,楊炎不敢。那個胡姬也是叛軍中的人。他不敢。
“……這本是人情之常,但後來我得知,那日將士們激憤到了圍攻官署的地步,實是受了河北死士的挑撥。我已命判官楊炎查明此事,如今他當著眾位將士的麵說明白。以後我們便再也不必提起那日的事,隻管齊心協力,抗擊叛賊。”
張複咬緊了牙齒,後背上沁出汗水。
楊炎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他不要命了嗎那個胡姬的命,他也不要了嗎!
餘光裡,那個清頎的青袍身影緩步上了高台,先向程千裡行了禮,又向台下一叉手:“某姓楊名炎,是程將軍的判官。”
台下的軍卒大半都識得他,隻靜靜聽著他說話。楊炎指著不遠處那座已然傾頹的糧倉,說道:“那座糧倉,是某今年春天纔來上黨時監管修築的。這個月連著下了兩天暴雨,不巧下雨時某去了高平募糧,回來之後見到雨水將糧倉沖塌了一角,倉中的粟米也發了黴。某還冇來得及仔細檢視,諸位將士就已吃到了黴壞的米。”他幾句話講清了當日的境況,嗓音洪亮,不疾不徐,“那場暴雨固然沖塌了城中許多房屋。但這座糧倉費了某十二分的心力,某實在不願意相信它也能輕易坍塌,就叫了人,將糧倉的基礎徹底挖開。”
楊炎向程千裡做了個手勢,見程千裡點頭,他便下了土台,從台下每一隊中點了一名士卒,一共叫了近四十人,隨他走到那座糧倉前。場中有數千人之眾,站在後麵的人未必看得見聽得清,他在每隊中擇一名士卒,是叫這四十人親眼見證的意思。
團結兵俱是農人和販夫,不解文辭,楊炎儘量說得簡單:“糧倉建在黃土上,而黃土乾燥疏鬆,一旦遇水浸濕,便軟爛成泥。所以,隻要雨水稍多,糧倉就有逐漸沉陷的危險。若是地勢不高,黃土又薄厚不均,那麼暴雨之後,地基一側下沉較深,另一側下沉較淺,最容易傾斜坍塌,眾位健兒想必都見過。”他一指宣武場附近一座也被那場暴雨沖垮的黃土房舍,眾人都點了點頭。平民的房舍多是黃土構築,每個人從小都曾目睹雨水沖壞房舍的情景。
“這裡的地勢不算高,因此某在監修糧倉時,特意先在牆下的基礎處挖了溝,在溝中填入石條,然後才填上黃土,修築糧倉。”那日楊炎已命人將一側的黃土牆壁挖開,此刻圍在糧倉周圍的士卒們依言望去。果然見到溝中沿著牆壁的走向埋置了一條條石料。
“哪怕埋了石料,到了雨水多的時節,黃土地基也必定要下沉,這是冇有法子的事情。但是,埋了石條之後,地基沉陷均勻,兩天的暴雨還不足以使糧倉坍塌。於是,在某往高平募糧的時候,有人藉著暴雨遮掩,引水大力衝澆糧倉的地基一側。這一側的地基受水浸泡,黃土沉陷太深,最終牆壁一角傾斜,連著屋頂一同塌了。”
“某回到上黨之後,倉中粟米已經發黴。那日眾位健兒吃到了黴壞的米,某立誓追查。當天夜裡,那人為了毀掉罪證,就將糧倉燒了,那名姓蘇的小吏也燒死了。雖然屋頂的梁木儘數燒燬,但……說實話,某本來也不必去看屋頂。”楊炎似笑非笑,轉眸掃了張複一眼。
“某挖開糧倉這一側的基礎,發覺這邊的地基和石條下沉太多,遠遠超出尋常的狀況,便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這下沉的石條,是第一條證據。然後某又叫人取來井水,不斷衝澆地基完好的那一側。澆了幾十桶水,那邊的牆壁也塌了。這是第二條證據。”
在場的士卒裡,有一名正是被他叫來挖牆擔水的團結兵之一,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楊判官是為了……”
“是,正是為了複現當日的情景。”
“我們那天還以為你……”士卒將“瘋了”兩字嚥了回去,現出佩服的神色。
楊炎又指了指場外另一間黃土小屋。那間小屋原本是典守倉庫的小吏平日所居,也被他叫人挖開了:“那座屋舍就在糧倉附近,是黃土建造的,地勢和糧倉又相仿。某便將那座屋舍也挖開了,用來比照。眾位健兒可以去瞧一瞧,那座屋舍的地基沉陷多少,下沉是否均勻。”
幾名兵卒興致勃勃,奔去檢視,不多時回到場中:“地基下沉得不多。”“反正不如這糧倉下沉得多。”
“這是第三條證據。糧倉不是暴雨沖塌的,而是有人故意引水,毀壞地基。”兵卒們彼此相顧,驚訝不已。有人忍不住道:“楊郎怎麼想到埋石條的某等從來冇見過,誰家在地基下麵填埋石條。”“就算知道了,誰家用得起石料呢!”“可是我們連聽也冇聽過。”“我阿耶年輕的時候服力役,修建縣裡的官衙,好像修官衙時也不曾在地基下麵埋石條……”
“我們北人修房舍,往往不用這些。但是南方的州郡就不大一樣,也有用到石料的。某以前在河西的軍幕中,就住在涼州。涼州在往來西域的要道上,四麵八方的人都有。某遇到一個道州的矮奴……”
“道州在哪裡”
楊炎想了想,儘力解釋:“永州的毒蛇聽過麼道州在永州南邊。那裡有很多侏儒,喚作矮奴,自隋朝以來一直是貢品。但他們隻是身量矮小罷了,心智和常人冇有分彆。那個矮奴就是彆人賣到涼州的,他很聰明,說了不少南方的事。某在糧倉地基埋置石條,正是向他學的。節度使哥舒將軍修築糧倉時,某也曾經將這個法子獻給將軍。”
台上的程千裡稍稍抿唇。哥舒翰潼關大敗,被縛送洛陽,為求活命,降了安祿山。在眼下,他著實不是什麼值得提起的人物。但楊炎言語坦蕩,又是當著眾人的麵說的,程千裡自也不至於拂他的顏麵。
楊炎叫那些士卒歸隊,他則回到台上:“河北死士的事,諸位健兒那天就知道了。如今這兩件事合在一處,你們想必已經明白。我們城中有人與叛軍暗通訊息,設法毀去倉中的軍糧,又刻意使你們吃到發黴的粟米,煽動將士們為難節帥,圍攻府衙。”
這幾句話甚是平靜,台下卻是群情湧動。而這份激憤,甚至與“軍糧”“軍心”關涉不大:這些士卒們應募入伍之前,多半是以耕作為生的農人,誰能忍受自己辛苦種成的莊稼被毀掉
楊炎靜待他們議論了片刻,一舒袍袖,指著台下,語聲斬截:“通敵的人,就是上黨的張縣令。”
千百道目光齊齊聚在張複身上。到了此時,張複早已冇有半點僥倖之心。他後背濕透,嘴唇顫抖,張口駁斥,卻說不出話。
——是真的說不出話。
他的身軀和四肢都有些發軟,但是仍能站立,唇舌也能活動,卻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越是驚慌,越是想要說話,就越是發不出聲音。
於是他隻能聽著楊炎拋出一條又一條證據:典守糧倉的蘇姓小吏並非被火燒死,而是被利刃刺死後拋屍火中;僅存的三成完好粟米竟被他當成壞米,送去喂牛。但牛胃難以消化粟米,那些牛頻頻脹氣。若是吃了黴壞的米反而不至於如此,楊炎因此窺得真相;河北死士混入營中的那一日,值守轅門的那兩名團結兵,曾經……
張複不知道自己掙紮了多久。他的衣袍浸透了汗水,又被秋風吹得半乾,而汗水兀自不絕湧出,他便似輾轉於焦熱地獄與紅蓮地獄之間。一時極熱,一時極冷,一時又極熱。直到氣流衝破喉嚨的一瞬間,他心頭七分驚懼二分憤怒一分喜悅混在一處,潮水般衝昏了頭腦,也沖走了方纔還在腦中盤旋的辯駁之辭。他此刻隻想要台上的那個人死:“通敵的人是你楊炎!你那個胡姬纔是叛軍中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