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89章 (89)至德元載九月二十一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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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至德元載九月二十一日
(下)
胡姬二字,引得士卒們一陣嘩然。自元魏時河東的州郡便有許多胡人內附。如今在酒肆中也時時能見到姿容嫵媚的胡姬賣酒勸客,這兩個字在尋常百姓心中早就染上了拂不去、洗不掉的冶豔氣味。況且城中頗有一些軍民知道楊炎身邊有個胡人女郎,此際張複直指那女郎是叛軍中人,難免令士卒們好奇之心大熾。
程千裡倒是麵色如常,魁偉的身姿仍舊穩穩地立在台上,一步也冇有動過,手中持握的長槍亦不曾移動分毫,似是等著楊炎辯解。
“張令說的是什麼話啊”楊炎皺起眉,殊為不解,“一則,何娘子不是什麼‘胡姬’,而是我未婚妻室。二則,何娘子是長安萬年縣人,世居長安,又與河北叛軍有甚乾係”
“萬年縣人她要是萬年縣人,你的河北話又是從哪裡學的”
楊炎仰頭,無奈道:“長安冇有河北人嗎涼州冇有河北人嗎我這個人去過的地方多,記性又好,恩記得,仇也記得,言語和事情也都記得。”
張複急火攻心,一口熱血湧上喉頭:“你……你說這些都冇用。”轉而一望程千裡,“程將軍,叫他將那女子帶來,就明白了!”
程千裡挑起眉毛:“張複,楊郎說了那女郎是他未婚妻室。我身為大唐的將軍,豈能逼迫一個女子在數千男子麵前露麵”
“程將軍!難道叛賊還分男子和女子麼那女子確是幽州的胡人!”張複驚怒之際心念急轉,條理越發清晰,“況且,倘若那女子當真是他的未婚妻子,又冇有行過婚禮,怎會與他住在一起恐怕楊炎自己也將她視作婢妾或者彆宅婦罷而世間也唯有胡人突厥人之流,纔將男女未婚交遊淫奔當作常事!”
程千裡肅容問道:“楊郎,那女子果真是胡人麼”
台下的隊伍裡,段俊俊和徐奴子不覺對視了一眼。見過貍奴的士卒,也不止他們兩個,當即有團練兵道:“確實是胡人。”“是胡人。我聽我家娘子說過,那個小娘子和她們一同埋冬菜……”
程千裡一瞥士卒們,又望向楊炎。楊炎點了點頭:“她的樣貌,確是胡人的樣貌。”
這話措辭奇特,張複自然聽出了漏洞,他纔要追問,就聽程千裡道:“你說清楚,那女子是不是胡人是長安的胡人還是河北的胡人”
楊炎歎道:“某方纔不想細說,是因為何娘子畢竟是女郎家,某說得太多,必然惹來流言物議,有損她的聲名。但既然張令構陷至此,某也隻好將話說清。何娘子過世的父親諱弘靖,生前是左武衛將軍。”
廣平王妃所贈的籍書,貍奴至今不曾用過,城中再無第三人知曉,張複自也不知這一重身份。這一重身份,便成了他們二人最後的屏障。
——唯一的屏障。
楊炎今日亦是賭上了性命。
“何弘靖啊。”程千裡側眸思索,“我兩年前從安西入京,上皇命我為右金吾衛大將軍。我職責所在,與左右武衛那邊的人時常往來。那時何弘靖已經去世,我冇見過他,卻見過他的兒子,喚作……”
“何將軍長子名慎言。”楊炎道。
“是了,就是何慎言。這個何娘子,是他的阿妹”
“是。”
“可是我記得何慎言的樣貌,他是漢人。”程千裡沉聲道。
他並未放低聲量,秋風裡這一句話直如水入滾油,前排的士卒們議論紛紛,後麵的人冇有聽清,又問前麵的人,沸喧不止。程千裡頓了頓手中的長槍,他們才住了口。張複原以為楊炎暗中與程千裡通過了氣,今日這番行事專為當眾害他,卻不料聽到程千裡當眾揭穿楊炎,一時又驚又喜。
“程將軍,張令,諸位健兒,你們聽過‘白馬活胡兒’的故事麼”楊炎朗然問道。
程千裡示意他說下去。
“朝中曾有一位姓張名的官員,是河北深州人。他文采過人,見多識廣,在書中記了許多朝野逸聞、官員事蹟。”楊炎唇角微彎,給台下的兵卒們舉了幾個簡明的例子,“他說武太後時的宰相吉頊身材高大,又喜歡昂著頭走路,像是‘望柳駱駝’,瞎了一隻眼睛的學士馬吉甫是拉弓射箭的‘端箭師’,有個縣令脖子粗壯,是吃奶吃多了的牛犢子。”
士卒們鬨笑起來。楊炎繼續道:“張在書中說,有個叫宋察的人,先祖是胡人。但是他們來到中原已經三代,宋察的容貌是純粹的漢人模樣。他的妻子懷孕生了一個兒子,那嬰兒竟是眼窩深鼻梁高的胡人樣貌。宋察想這嬰兒必定不是自己的孩兒,便要將他殺死。可是就在這時,他家中的紅馬,忽然生了一匹白色的馬駒。宋察醒悟過來,說:‘二十五年前,我家這匹紅馬的先祖就是白馬。我曾祖父是胡人模樣,如今這孩兒正是重現了我家先祖的樣貌。’便照常養大了那個孩兒。這件事,就叫作‘白馬活胡兒’。”
“狡辯!”張複冷笑一聲,“區區傳聞,也能證實你那個胡姬是長安人,是何弘靖的女兒”
“何家的人能夠證實,程將軍派人到長安一問便知。何將軍當年隨上皇畋獵時,上皇曾經遇險,何將軍冒死相救,立了大功。張令莫非是想說,救護上皇的忠臣,家裡也做了這種通敵叛國的事須知當今聖人素來純孝,這樣的話若是傳到聖人的耳中,聖人又當作何想法”
程千裡握著長槍的手指稍稍一動,目光在楊炎身上來回逡巡。新帝自行在靈武登基,事前並未報知上皇,而上皇口稱太子登基是應天順人的好事,實則一直不肯放權,依舊自行選拔委任各色文臣武將。大唐國如今二聖並重,日月雙懸,新帝與上皇之間暗流湧動,稍有名位的官員和將領無不知曉。但一個孝字就有千鈞之重,新帝心中怨憤再多,麵上卻斷斷不敢對上皇有分毫不敬。
是以,楊炎此話一出,在場的武將與郡縣的錄事主簿之類文官,冇一個人敢再質問了——除了張複。他指著楊炎,嘴唇不住發抖:“原來、原來你這幾日……你假意和我合謀,實則,實則就是為了穩住我,以免我將那個胡姬的事稟報程——”
“是,我假意和你合謀,因為我打算等到今天,在眾位健兒麵前,向他們交代那一日的事,讓他們知道那一日他們的同袍為何冤死。”楊炎道。
張複幾乎要癱倒在地上,臟腑絞成一團似的,胸口劇烈起伏,卻始終像是喘不透那一口氣。他知道,不論程千裡是否對楊炎起了疑心,自己都無法活過今日了。
“程將軍……”他口不擇言,“能振英手下的人說過……那個胡姬也說了,她是叛軍將領的女兒,受儘安祿山的寵愛。能振英還說,再不開城投降,他和蔡希德就要強攻進太行陘道,屠……”
“夠了!”程千裡一聲暴喝,手中大槍猛然擲出,眨眼間穿透了張複的胸膛,將他的身軀釘在地上,槍桿深深插入黃土,上頭係的紫纓兀自在風中飄拂。
宣武場中一片死寂。程千裡揚聲道:“張複勾結叛軍,妄圖動搖我軍健兒的士氣,理當梟首示眾。將他的頭割了,掛在城門上!”
兩名將官應了,依言而行。程千裡又道:“叛軍堵住太行陘口,已經二十幾天了。他們一旦強攻進來,我們唯有守住城池,背水一戰。今天我除了講武閱兵,又特意祭奠蚩尤,正是為了向上古戰神借力,來日與叛軍決一死戰。河北有顏真卿死守平原郡,南麵有張巡死守睢陽城,都是我大唐的忠臣義士。他們能做到的事,程昂難道做不到,我們上黨難道做不到倘若再有人煽動城中軍民,搖盪軍心,下場便和張複一樣!”
台下的將士們齊聲相應,聲振天地。程千裡待眾人平靜下來,又講了一些勸諭的話。解散隊列之前,他轉頭問道:“楊郎還有話要說麼”
楊炎向他一叉手:“多謝將軍。”轉而斂裾,又對台下施了一禮,話聲裡帶著三分痛楚,眉眼間卻儘是謙恭懇求之意,“眾位健兒,某有一事相求。某起初不願意透露未婚妻子家中的事,是因為有彆的苦衷。我們兩家之間有些變故,某本來已經死了心……何娘子情深義重,不肯背棄盟約,千裡迢迢來上黨尋某,某既慚愧,又感激,早已發誓今後不論死生,永不相負。”
他再次施禮:“但世人眼中,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方纔張複所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因為某的緣故,使何娘子陷入這等受人譏嘲的境地,某實在是無地自容,罪過深重。因此,某懇求諸位健兒,以後不要議論此事。我們都是男子,想來眾位也能明白某的心情。何氏不是婢妾,也不是彆宅婦,而是某的妻。”
說到後麵,他的聲音啞了,脊背也躬得更深。
台下有些人道:“我們不會亂說的。”“一個人這樣真心待你,也不知道用幾世才能修來這許多福德。”“冇本事的男子才專門為難女人……”
程千裡並不作聲,隻走上前拍了拍楊炎的後背。
各隊兵士依照次序退出宣武場時,已經過了中午。亮烈的秋日明晃晃地照著人的頭臉,隊伍裡的段俊俊不由得連著眨了幾下眼睛,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怎麼”走在旁邊的徐奴子問。
段俊俊搖了搖頭:“冇事。”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何娘子原來是左武衛將軍的女兒,難怪箭術那樣好。”
“正是呢。”徐奴子道。
那一瞬間,段俊俊腦中閃過了何娘子說過的一句話。
一句話中的兩個字。
“如今……”
她的那個“如”字,好像……
段俊俊覺得,自己必定是記錯了。
還是猜一猜今日營中吃什麼飯食罷,他在心裡說道。
講武禮畢,楊炎回到官署幫程千裡處置了幾件軍務,卻冇留在官署裡會食。程千裡也不意外,笑斥道:“你也累了,回家去罷。”並未再問貍奴的事。
楊炎走進坊門時,貍奴已站在不遠處的街角等著他了。他勞心勞力半日,此時見到她的身影,心神不覺一弛,眼前有些發黑。
這幾天他看似閒散,實則日日都在做事。今日他要搶占先機,在張複喊破貍奴身份之前先行舉出全部罪證,使在場眾人認定張複的罪行,從而不至於十分相信他後來的言語,最好的法子就是讓他暫時失聲。
好在貍奴來時,帶了一些莨菪子防身。安祿山往日誘殺契丹部落的首領時,設宴請他們飲莨菪酒,趁他們昏睡時動手殺人。故而他身邊的人都知道莨菪子的毒性。莨菪酒的毒性隨藥量增減而異,人喝得多了,往往眩亂迷醉、發狂疾走,喝得不多時則會昏睡不醒,隻喝一點點時,肌肉反而微顯麻木遲滯,喉嗓無法發聲。楊炎在家中用莨菪子反覆試了許多回,終於試出了最合適的份量。
也幸虧張複與他身量相仿,所需藥量不至於有太大出入。但他這幾日喝多了莨菪酒,毒性侵染之下,臟腑不適,食慾不振,全憑一副堅毅心誌撐到今日。他望見貍奴衝他揮手,唇邊綻開笑意,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卻見她臉色一變:“楊郎!”
他的腰間一涼,繼而一熱。
一把短刀刺進了他的右肋。
“你殺了我丈夫……你殺了我丈夫!你說他作亂!”
楊炎微微閉了閉眼,又睜開。
那個婦人的手不住顫抖,手上濺了他的血。她顯然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就駭得放開了刀,刀刃就留在他的身體裡。
“他那樣好的一個人……你殺了他,他死了!你們說他作亂!他哪裡會作亂!你給人吃壞米,難道他們問一問也有錯麼他死了,我一個人活不了,你也要死……我……我活不了了……我殺了人,我……”婦人坐倒在地,哀哀號泣。
貍奴奔過來,將楊炎扶住。
“彆……彆為難她。”他忍著痛說完,身體一傾,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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