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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93章 (93)至德元載十月六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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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至德元載十月六日

(下)

他頓住腳步,站了數息,卻冇聽見張忠誌作答。他仰天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衣袂將秋夜的冷風捲入室內,帶得兩側的銀燈燭焰一陣飄忽。

薛嵩脫了靴,踏著一地燈影和柔軟氍毹走到上首,彎腰抱起那麵奚琴:“摔成這樣,恐怕無法修補。我送張將軍一麵新的如何”

張忠誌尚未答話,能振英已道:“他妄想還能修好呢。”也不知他說的是這麵琴,或是彆的什麼。

“你自己輸了,卻要歸咎於一個女人”張忠誌冷冷道。

能振英怒極反笑,站起身來:“到了今日,何六反而隻是‘一個女人’了她整日在陛下身邊,能聽見多少事我和蔡希德到天井關多久了,帶了多少糧草,能熬多久,你猜,她知道不知道上黨的軍糧毀了,程千裡和楊炎卻敢殺了我的內應,你猜,這是誰給他們的膽子是誰算準了陛下遲早命我退兵再說,若何六隻是‘一個女人’的話,我早說過,你就該強——”

“能大,當真生氣的話,你和張將軍出去打一場。哦,在這裡打也可以,我先叫人撤了幾案和屏風。”薛嵩在另一張食案後坐下,小心將奚琴放在旁邊,解開外袍。

“薛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能振英瞪著他。

“冇什麼意思。”薛嵩自斟了一盞冷酒,“常山這一年受了多少撕扯,府庫可算不上充實。你和張將軍相鬥,誰受傷我都不管,和我打也成。但要是砸爛了杯盞,劃壞了屏風,就拿自傢俬產來賠。”

他這番言語令能振英一時失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又為什麼要和你打”

“我和何六從小是朋友,你有火氣,衝著我來也可以。快說,要不要打打的話我叫人撤了這些物事,不打的話我叫他們重煮了酒,叫樂工歌伎來彈琴唱曲子。”

能振英教他這樣一岔,氣頭已過,悻悻道:“你們就這樣護著她!我還以為這常山郡和恒陽軍一同改姓何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大約忘了,何六原本也不姓何。”薛嵩又喝了一盞。

能振英不由得笑了。張忠誌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傳歌伎來罷。”

不論常山郡的府庫究竟多麼缺錢,為官長娛情的歌伎舞姬總歸是要養的。不多時一班女樂進了堂中,懷齎樂器,姿態娉婷,向三人行了禮,各自坐下。

“一十香風綻藕花,弟兄如玉父娘誇。平明趁伴爭球子,直到黃昏不憶家……”

能振英“嘖”了一聲:“這曲子我小時候聽我阿孃唱過。”

“這是什麼曲子”薛嵩有些詫異。他多年來流連妓館、縱情聲色,幽燕一帶歌女唱的曲子,鮮有他冇聽過的。

“阿孃說是敦煌那邊的曲子。”

薛嵩瞭然。能振英是敦煌胡族後人,家裡定居幽州不過兩代,母親愛唱敦煌舊聲,並不為奇。

“我也冇聽過。”張忠誌挾了一筷生菹,送入口中。

一曲終了,能振英問那幾名樂伎從何處學來這曲子,其中一人答道:“上月妾身在街頭遇見一名老邁樂工,那樂工受了傷,快要死了。他說他祖上是敦煌人,他從小會唱這支曲子,就將這支曲子教給我們。”

“難怪。”張忠誌吩咐樂伎們繼續唱。史思明上月重新攻入常山時,城中平民死傷甚眾,那樂工多半正是受了池魚之禍。他握著已空的鎏金酒盞,將酒盞在掌中轉了幾圈,忽覺一陣索然,側頭對能振英道:“能大,方纔我失態了,對不住。”

能振英不料他突然道歉,反而一愣。張忠誌又道:“當日上黨的境況,你給我們講一講罷。”

“我的內應和死士都死了,那幾日上黨城中的境況,我也不曉得。”能振英苦笑道。薛嵩起身,親自給他斟了一盞酒。能振英一飲而儘,低聲將他所知道的都講了一遍。

“所以,團練兵作亂時,是那個楊炎自己到城外調了幾百精兵”薛嵩問。

“是。當時程千裡舊傷發作,無力彈壓亂兵。如果不是因為楊炎調兵進城,我的計策早就成了。”能振英道,轉而看了看張忠誌,“你可記得,那年我們在長安,和河西那些人爭搶球場楊炎就站在一邊,半句話也不說……我當時委實冇看出他是這樣的人。他行事強硬,當真不像文士。”

薛嵩凝視盞中綠酒的細小浮沫,眼前恍惚閃過那個青袍如草的身影,那一雙利如刀、冷如冰的眼睛。楊炎手腕如此,他實在並不感到意外。

“意料之中。”張忠誌淺淺點頭。

能振英挑眉:“你倒是知己知彼。我還記得何六縱馬過劍門,鬢上簪了一朵紅薔薇,河西的那些人也看呆了……”

“能大。”張忠誌截住了他的話,似乎毫無興趣聽他回憶她當日的風姿,“你覺得,何六做得出這種事麼”

他語調平靜。

或許是太平靜了。

薛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能振英這回用計不成,固然氣怒之極。但他也曾反覆想過此事始末,聞言深深歎氣,嗓音有些啞:“在我看來,何六做得出幫助大唐官員的事。譬如團練兵作亂時,她必定會竭力護著楊炎,或許還有程千裡。她不就是那麼一個人麼替李豬兒和嚴莊求情,又求陛下善待哥舒翰……”

薛嵩嘴唇微動,卻聽能振英又道:“但……除非楊炎有心騙她,否則,殺傷你我的幽州袍澤,泄露陛下的軍情……何六做不出。”

張忠誌擱下手裡的酒盞,身體向後仰了仰。“原來你也這樣想。”他說。

薛嵩覺得,張忠誌像是暗中舒了一口氣似的。他像是在暗中慶幸,慶幸於能振英也這樣看待何六。不,不是慶幸能振英暫時冇有向陛下告發何六,而是慶幸他自己不曾看錯她。

所以張忠誌甚至冇有問他的看法,因為他是她的朋友。雖然如此,薛嵩仍是跟了一句:“我也這樣想。”

“二十容顏似玉圭,出門騎馬亂東西……終日不解憂衣食,錦帛看如腳下泥……”堂下絃音如流水,歌聲兀自悠悠在燈影和酒香中流淌。

“唱了‘一十’與‘二十’,是不是後麵還有三十、四十”薛嵩道。

能振英頷首:“嗯,這曲子喚作《百歲篇》,唱的正是世人百歲生涯。曲詞有的寫男人,也有寫女人寫沙門寫武人的。這一套曲詞我倒冇聽過。”第一首絕句裡說“弟兄”,又說人在外爭著踢球,到了黃昏也不回家,唱的自是男子生涯了。

“三十堂堂六藝全,縱非親友亦相憐。紫藤花下傾杯處,醉引笙歌美少年。”

室外北風正緊。樂聲初停,那風聲便顯得更烈了。

“怎麼換了曲子”張忠誌皺起眉頭。

樂伎離座,恭敬道:“稟張將軍,方纔那一套曲子,後頭的詞有些傷感,不合在宴席間歌唱。”

“隻管唱。我們武人今天活著明日說不定就死了,有什麼好避忌的。”能振英擺手,又對張忠誌笑道,“長安的慈恩寺裡有好多紫藤花,還有我們去的球場,就是何六過劍門的那片球場,旁邊也有紫藤花。你記得麼”

“四十看看欲下坡。近來朋友半消磨……無人解到思量處,隻道春光冇有多。”

果然到了四十,詞意轉哀。三人默默飲酒,側耳而聽。

“五十強謀幾事成,一身何足料前程……紅顏已向愁中改,白髮那堪鏡裡生……”

“六十區區未肯休……”

“百歲歸原起不來。暮風騷屑石鬆哀。人生不外非虛計,萬古空留一土堆。”

十首絕句,俄頃間便歌儘一個男子的一生。三人半晌無言,最終能振英將酒盞重重擱在案上:“我一個敗軍之將,就不該聽這種歌詩!”

堂下諸伎嚇得發抖,就要請罪。能振英喚自己的親兵:“取幾匹錦,給那個小娘子。”伸手一指那名歌伎。

張忠誌道:“你也不必這麼厚此薄彼,隻給唱歌的人,難道瞧不起彈琴奏樂的人麼”也叫人取了幾匹彩錦,每人分了一匹。

樂伎們紛紛謝恩。能振英醉意漸濃,忽然道:“你們瞧,那個……彈箜篌的,像不像……何六”

“眉毛和嘴唇是有些像。”薛嵩看了看那個樂伎。

“為輔,我勸你收了她……讓她服侍你幾日。這世間物有相似,眉眼相像的,嘴唇相像的,腰身相像的,最後總能拚湊出……”

“能振英!”薛嵩冷聲喝道。

張忠誌臉色不改,對堂下諸伎道:“你們都下去罷。你以後不必再來供奉了。”後麵那句,是對那個彈箜篌的樂伎說的。

樂伎大驚,懇求道:“將軍,妾不能供奉,就無處可——”語猶未畢,就被他的目光駭得不敢再說了。薛嵩無奈道:“張將軍,銷了她的賤籍罷,讓她自謀生路。”

“可以。”張忠誌道。

樂伎大驚之後又是大喜,伏地謝恩。

女樂退下後,堂中除了幾名侍立在側的仆從和親兵,便隻剩下他們三人。這一晚薛嵩說話不多,卻格外疲憊,伏在案上昏昏欲睡。

“河間那邊……尹子奇將軍還在圍城”薛嵩喃喃道。

“是。”能振英和張忠誌同時答道。

“圍了這麼久了快一個月了罷……”

“是。”能振英道,“不過,也要看平原郡的顏真卿是否要救河間。他若是不救——”

“如果史思明將軍能夠引兵與尹子奇會合,顏真卿就算髮兵去救,也未必有用。”張忠誌冷笑。

“張將軍,你覺得……她還會回來麼”昏蒙之間,薛嵩的心思滑到了另一件事上。繼而,他聽見張忠誌反問道:“回到哪裡是回到河北,還是回到陛下身邊”

薛嵩驀然笑了。他似乎嗅到了自己袍袖間的酒氣。“張將軍,你真了不起……連我方纔都冇想清楚。是了,何六就算不回河北,也……”

“何六背叛誰……也不會背叛陛下的。”能振英似是譏嘲又似是佩服。說完這句,他便睡了過去。

“‘紫藤花下傾杯處’。”張忠誌又吟了一遍那句歌詞,在燈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日她撫著他的右手,說道:“我是河北人,我記得。”

她的手上有薄薄的繭子,也有一些細小的舊傷。但放在經年作戰的他的手中,仍舊顯得纖巧而嬌軟。

“河間之後……就該打景城和樂安了罷然後就是平……”薛嵩夢囈似的,卻冇有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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