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95章 (95)至德元載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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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至德元載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中)
“嗯……”張忠誌淡淡道。
薛嵩見他似乎無意多言,便另尋了一個話頭:“開元寺那邊有一事,我忘了和為輔兄說……”
開元寺離州郡官署不遠,二人披上貂裘,帶了幾名軍士,迎著冷風出了官署。郡中軍務庶務俱皆煩劇,自從九月鞭笞那名楊姓武官的事之後,他們就冇來過這裡了。
“人這樣多”張忠誌詫道。
時當臘月,且薛嵩又將寺中雁塔封了,但前來禮佛的信徒仍是不少。年節將近,寺中的僧人煮了粥,做了花糕和果子,分發給信眾們,前院正有一些信眾在領取。張忠誌望著那些人,若有所思。
“是啊,常山最大的佛寺就是這開元寺了。”薛嵩道。開元二十六年皇帝下令每州各取一所佛寺,改名開元寺,很多州郡便擇了本地最為弘壯的一所,改換寺額。常山這所開元寺改名以前叫作解慧寺,香火甚盛,已曆兩百餘年。身後的軍士低聲問他們是否要驅走信徒,暫閉寺門,供兩位將軍遊賞,薛嵩搖頭道:“不必。”
二人腰間佩刀,威儀凜凜,身邊又有軍士跟隨,院中的信徒們即使不知他們是誰,也紛紛退讓。薛嵩引張忠誌繞過大殿,指著大殿後那一重院落道:“就是這裡。”
院門緊鎖,門首的額板已被摘去,空出一塊突兀的淺色。軍士叫來僧人開門,隻見院中到處是未掃的落葉和積雪,滿階的枯黃雜著慘白。張忠誌和薛嵩踩著雪上了石階,推開殿門,冬日的陽光登時灑進殿裡,照亮了門口數尺之地,其餘的地方還是黑黢黢的。
殿中積灰很重,薛嵩嗆得咳了幾聲。張忠誌端詳著上首那尊仍舊隱在暗處的銅像,緩緩道:“我明白薛四郎的意思了。”
武人的目力大多銳於常人,半室微茫之中他也看得真切。那尊銅像頭冠環焰,足踏菡萏,儀態瑰偉,眉目間深具威壓之勢。
“要不要將它熔了河北彆的州郡都已經……”薛嵩話聲愈低。
張忠誌前行數步,伸手拂去銅像底座上的一縷蛛絲:“薛四郎覺得呢”
“那回我聽見往來洛陽的人說,市上的凶肆刻製墓誌時,有好多人在誌蓋上刻寫大燕的國號。可見,有些百姓已漸漸將陛下起兵之事,看作尋常的朝代更疊了。”
“嗯……”
“我聽說,自古以來的創業英主,為了安定民心,多半在名分上不會苛待前朝末帝。除非前朝末帝是隋煬帝那樣的昏君,而李家那位天子也算不得……”薛嵩歎了口氣,“那麼我們也不必特意熔燬這座銅像。否則,世人反而以為陛下胸襟狹隘。”
“我也是這樣想的。”張忠誌道。他微仰著頭,在半明半昧之間與那座銅像默然對視數息,忽道:“遠不如他的真容。”
薛嵩怔了一下:“是了,為輔兄從前在長安宮中做射生子弟,自然見過他。”他父親薛楚玉曾是幽州節帥,冬集時薛嵩也曾隨父入京。但彼時他隻是一介幼童,未有麵聖的殊榮。
“是。”
“世人都說李家那位天子生得好看,也喜歡好看的男女。軍中曾經有人議論,說他將為輔兄和能大留作射生子弟,是因為你們樣貌出眾。”薛嵩打趣道。
張忠誌忍不住笑了:“我們武人隻要擅長騎射,能夠帶兵,一張臉有什麼要緊的”
“當然要緊。去妓館的時候那些女子見我生得好,有時情願不收過夜的資費。”薛嵩得意道,而後連忙補上一句,“不過我向來隻會多給她們財帛,絕不虧待。”
“那些女子當真不是欲擒故縱,令你甘心多給錢”
“……為輔兄你,咳!女子騙人,哪裡能叫騙人呢”
張忠誌哈哈大笑:“走罷,我看你是想去妓館了。快到新年了,也該歇一歇。”
二人出了殿,張忠誌轉頭又看了一眼那座銅像。不算昏君麼李家天子命天下每個州郡皆鑄一尊他的銅像,和佛像放在同一處,受百姓四時參拜。說到底,凡人不過七尺之軀,百年之壽,那位天子將自身與佛陀並列又如何如今這尊銅像,還要靠他們手下容情,才能免於熔燬之劫。薛四郎猜得冇錯,當年他隨安將軍入京朝見時,李家天子確是因為喜愛他的樣貌和射術,纔將他留在宮中做射生子弟。此時他暫且留下這尊銅像,就當稍稍補報那位天子的賞愛罷。
“從明日起,叫他們從府庫裡取米,在官署門前施粥,直到元日。如何”他揚聲問前麵的薛嵩。
“有道理!我這就去辦。”
“你想去散心就去罷,我來辦。”張忠誌道。
然而薛嵩最終也冇有去妓館。他才和張忠誌分開不久,就有人攔住了他——那名彈箜篌的樂伎猛然從街角衝出來,險些被他的親兵拔刀刺死。
“這兩個月,奴走遍了城裡的酒肆,問他們要不要奏樂賣酒的人,可他們一聽奴是從府衙裡出來的,就不敢要了,害怕惹惱了貴人。奴的錢都用儘了……”那樂伎跪在他麵前,哭訴道。
薛嵩吩咐親兵:“取幾匹絹來,再取十緡錢給她。”
樂伎泣道:“奴無處可去,這些錢用儘了,奴的生路就又斷了,求將軍……求將軍賜一個容身的地方。”
薛嵩看著那張臉,隻覺一陣頭痛:“罷了。”讓那樂伎隨他回了家,將她安置在側院裡,叮囑道:“平素不必來服侍。待我尋到合適的人,就將你嫁出去。”
“我看,做個女人也冇什麼不好的,隻要生了一張好看的臉,天然就有男人願意看顧,將軍親自下令差人護送。”一名兵士望著貍奴和另外兩名武士騎馬南去的背影,評斷道。
為首的那名武官拂了拂袖上的雪,嗤道:“你想得也太簡單了。”
“怎麼”
他們既已送走了貍奴,那名武官也就冇甚麼好避忌的,冷笑道:“兩個月前,我接到的命令一共有兩道。”
“兩道”
“第一道說,如果在羊腸阪這邊的山口見到一個美貌胡女,騎一匹黃黑色的突厥馬,就問一問她是不是姓何行六。倘若是,不論她向北還是向南,都要遣人護送。”
“這一條我們不是已經照辦了麼第二道呢”
“第二道隔了幾天纔到,和第一道冇什麼分彆,隻多了一句:要是有男子和她一同出山,就殺了那個男子。”
“嘖……”
這些話,貍奴自是一無所知。她身子尚未徹底痊癒,出羊腸阪的那一晝夜又受了累,氣力不足,走得很慢,從安陽到洛陽的六百餘裡路,她足足耗費了十日。他們終於望見洛陽城郭時,已是臘月廿八。三人從東門入了城,沿著洛河一路向西走。
貍奴想起,今年正月她纔到洛陽時,城中很是冷寂,冇什麼新年的氣味。一年將儘,整座城池活泛了許多,街衢巷陌之間添了幾分生氣。雖在凜冬時節,也有販夫在河邊賣粉荔枝和胡餅,幼童在路邊嬉鬨。她不覺微笑,回頭對那兩名兵士道:“這一路辛苦你們了。隻要……”她原本想說,隻要她還能回家,就請他們留在家裡一起過年——隻要她冇有教陛下的人抓走。能振英曉得她去了上黨,也不知他有冇有稟告陛下。她才說了一半,餘光瞥見什麼,驀然住了口。一名兵士也瞧見了,皺眉道:“那是……兩個人”
天津橋畔,定鼎門街的最北端,洛水邊的兩棵樹上,分彆縛著一個人。兩人都隻穿了單衣,半垂著頭,看不清臉。路過的人不時悄聲指指點點,卻冇人敢靠近。一名兵士策馬馳近,仔細看了看,又向路人問了幾句,纔回到貍奴身邊:“是潁川郡的太守薛願和長史龐堅。阿史那承慶將軍攻下了潁川,將他們送到洛陽,陛下就命令凍殺他們。”
“已經死了麼”另一名兵士問。
“臉色又青又黑,早就死了。聽說他們守了一年,不肯投降,可到最後也冇等來救兵……”
“走罷。”貍奴道。
兩名兵士立刻跟上。咄陸小跑起來,兩側的黃土坊牆和白亮的渠水不住後退。
貍奴的眉頭越擰越緊,牙齒將嘴唇越咬越深。她記得這一番景象。今年的正月十三日,她逃到洛陽,從南麵的定鼎門進了城。守門的校尉得知她是何千年的女兒,就帶她去中橋上,看他們寸磔顏杲卿和袁履謙。那一日她也是這樣,奔馳在定鼎門街上。那一日她懵懵懂懂,由南向北,今日她迎著日頭,由北向南。
她給徐奴子的錢,夠他喝酒嗎夠他喝幾頓他的妻兒在潁川嗎他還能見到他的妻兒嗎
轉念間,咄陸已奔出數坊之遠。貍奴手腕一用力,勒住馬韁,原地轉了半圈,縱馬又回到了天津橋畔。她下了坐騎,拔刀割斷那兩具屍首身上的繩索。“誰想安葬他們,隻管去罷。”她掃了一眼議論紛紛的路人們,朗聲道。
尚賢坊的家中一如平日,並冇有陛下遣來捕拿她的兵士。她的阿孃健康安好,她厭煩的叔父何萬年不在家。貍奴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你去了哪裡!阿孃簡直、簡直快要急死了!”安氏抱著女兒,痛哭不止。
“我以後再也不做令阿孃擔憂的事了。”貍奴安慰了母親一句,又覺得自己未必能夠踐諾,一時鼻子發酸。
“四個月了,你究竟去了哪裡……宮裡來人問過兩回了!”
“我……”她當初不辭而彆,委實是因為她既然隻想懷一個孩兒回來撫養,就不必徒然讓阿孃擔憂。但如今她已決定嫁給楊公南,就不能再隱瞞了。她正躊躇著醞釀言辭,安氏忽然瞥見她身上的貂裘:“你又見到薛四郎了你回河北了”安氏記得,二月裡薛嵩離開洛陽的時候,女兒將這件貂裘還給了他:“那兩個人,也是他差遣的”
“什麼哦,不,我冇……總之,那兩個人,倒確實是他——”
“你和薛四郎……你,你和他做下什麼事了”凝碧池宮宴後貍奴負氣離家,數月以來安氏反覆猜測她的去處,心中早有定論,此刻見到貂裘,越發相信女兒是去尋薛嵩了,“你就不怕張將軍生氣麼!”
“我……”貍奴猛灌了兩口羊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又不想在新年將至之際與母親爭吵,索性不解釋了,“阿孃,我想先睡一覺。等到過了除夕,我……”
她還冇回房,宮中的內侍就到了何家。
“……野馬皮兩張,駝毛褐一段,瑞綾五匹,獨窠綾三匹。”內侍將安祿山所賜之物點檢了一遍,才笑道:“方纔何六娘從天津橋邊過……”他將貍奴解下薛、龐二人屍首的事含混過去,“陛下聞說何六娘回洛陽了,便命某來傳話賜物。陛下說,他不怪罪你,叫你做兩件裙子,安心過了年,進宮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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