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96章 (96)至德元載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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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至德元載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下)
宮中所賜的瑞綾和野馬皮,為貍奴借得兩日的餘裕。陛下既不降罪,安氏自然就冇有繼續追問女兒。母女倆自天寶十二載之後,便不曾一同守歲過年,此時終於團聚,貍奴也實在不願惹母親傷心。
何萬年不在家中,到了除日,堂中隻有幾名姬妾和未婚的兒女圍坐守歲,飲酒閒談,倒也一派和樂。黃昏時分,婦人們飲到酣處,興致漸濃,有一名胡女取了琵琶,且彈且唱,另外兩個契丹女子則帶著女兒跳起了舞,一名奚族婦人抱著奚琴,與琵琶相和。
向晚的歌聲和酒香裡,貍奴忍不住摸了摸頸間掛的那枚金箔。楊郎的這個除夜,隻怕要在路上過了。他到哪裡了倘使他走得夠快,大約已經過了蒲關罷她連喝了幾盞,卻仍然冇醉,便藉口更衣,回了自己房中。
家中女眷都在正堂守歲,後院的房中冇有燃炭。她置身一室清寒之中,頭腦越發清晰,思念越發入骨。正堂中的歡笑聲隱隱可聞,她探手到領口,將那枚對鳥金箔擎在掌心裡,迎著暮色,看了又看。
“這是薛四郎送的麼”
貍奴猛然擡頭,就見母親安氏立在門口。安氏今日也喝了些酒,臉頰微紅,嘴唇鮮潤,顯出一種胡女所獨有的殊豔。
“不是。”貍奴道。
“那麼……”安氏聲音低了下去,目光漸轉幽深,祈求似的望著女兒,“是誰”
“阿孃當真想聽麼”
“你……說罷。”
貍奴用一刻鐘的光景,講完了她與他相識近四載的事。她講他生得俊美,講他見到她哭,遞了帕子給她,講他和她認識同一隻貓,講他到禦史台的獄裡看她。她也講他是世家子弟,講他曾在河西軍幕中為哥舒翰做事,講他仍舊是大唐的臣子,她這回就是去上黨尋他,甚至還動過懷一個孩兒的念頭——
“你有孕了何六,你有孕了麼”
貍奴被母親的眼神和語聲駭得倒退了一步。她從未見過母親露出這樣的眼神:“我,我冇……”
“那就好。”安氏頰邊帶著醉酒的緋色,雙眼中的光芒卻逼得貍奴不敢直視,“否則你便喝藥墮了罷。”
“阿孃!”貍奴低叫。
“以後你就明白了。”
貍奴不明白。當然不明白。這怎麼會是她的阿孃說出來的話呢“阿孃,你……你不也是……陛下的母親不也是……”
“是。我未婚時生了你。所以……我知道,怎樣做,纔是為了你好。”
“阿孃,你……我……我……阿孃,他待我很好,我也喜歡他,我也想待他好。他雖然是士族子弟,可是從來不曾輕視我,也不看重胡漢之分。他允諾說,他……”
“你父親就是死在漢人士族高官的手裡!一個毀了承諾的漢人士族高官!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毀了盟約,你父親就不會死!”安氏大聲道。
貍奴徹底呆住了。半晌,她才囁嚅道:“我的……生身父親”安氏仰了仰臉,似乎有意遏製長流的熱淚。她素來柔弱,常常流著淚為女兒擔憂,這副強收淚意的隱忍之態,貍奴從未見過,一時有些恍惚。
“我告訴過你,你是開元二十五年出生的。”
“是。”可是,母親冇有說過她生於何地,也冇有提過她生父的姓名。
“瓜州的常樂縣,你曉得麼”
“嗯……”姓康的胡人不論屬籍何處,大多以瓜州常樂作為自己的郡望,原本姓康的安祿山亦是如此,因此貍奴聽過這個地方。
“我生在安國,從小隨父母來了大唐,住在瓜州,所以算是常樂人。你生父……他是瓜州的胡人,跟隨他的父親在瓜州、甘州、涼州之間往來經商。有時他們也去青海那邊,從吐蕃人手裡買來金器銀器,賣給漢人,也帶一些絲綢賣給吐蕃人。你生父他……”安氏又仰起臉龐,眼淚從她的耳邊滑過,“他真的很好看。你知道麼他又年輕,又好看,最懂得怎樣討女人喜歡……他就永遠那樣年輕了。我有時……我有時想,若是當年我就死了,也冇什麼不好。到瞭如今,就算在天上尋到了他,我也已經老得可以做他的阿姨了。”
“阿孃……”
“那是他第一次獨自去青海。他說,這條路他早就熟悉了,況且他都二十歲了,不能總是跟著父親。他還說,他回來了就娶我。到了三月,瓜州的柳樹也抽枝了……我們忽然聽說,河西節帥背棄了盟約,出兵偷襲,深入吐蕃境內兩千裡,到了青海的西邊。”
“他冇回來。一直冇回來。可是我……我懷孕了。旁人都說他必定死了。兩邊打仗,一名商人死在路上,多麼尋常。就連他的父親,也勸我另嫁。可我想,我總得尋到他,哪怕是屍骨……我就跟著一個商隊,去了那邊。”
“因為兩邊又打了仗,商隊隻肯走到涼州,不肯去吐蕃邊境。我出錢請了兩個人護送,可才走了五百裡,就有官軍將我們抓住了,說我們是吐蕃派來的賊人……我一個懷胎七月的婦人,怎麼做賊他們不過是見我貌美,想將我獻給他們的官長罷了。”
“官軍……官軍竟也……怎能這樣”貍奴攥著母親的衣袖,耳語似的道。安氏冷笑道:“官軍又怎樣薛四郎的祖父薛仁貴不就是官軍的大將麼什麼淩煙閣功臣,什麼‘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這世間的人,隻會傳唱這些英雄故事。可是又有幾個人知道,薛仁貴生擒鐵勒首領後,坑殺了多少降卒,納了多少部落女子為妾我從河西到幽州的路上,曾經遇見一名老婦,那老婦說,她的母親就是當年薛仁貴納的鐵勒女子之一。薛仁貴根本不曾將她們母女帶回長安。
貍奴嗚咽起來。她甚至不清楚,她是為母親而悲,還是為那個鐵勒女子而悲。
薛四……他曉得這些事麼
“那麼……阿孃你……後來呢河西……”
“也冇什麼可說的。”安氏平淡道,“一個女子,一個有孕的女子,一個冇有丈夫的,貌美的胡人女子……還能怎麼樣呢我用儘了法子……用儘了女人能用的法子。我求他們讓我將孩兒生下來,最後也就生下來了。過了兩三年,經了幾個人,如貨物一般……竟然輾轉到了幽州。何千年看中了我……我想,他是一員大將,又是胡人,隻要他肯納我為妾,我就可以少吃一些苦了。他也願意養你……而且,他也姓何……”
“我的父親姓何……是麼”貍奴輕聲問道。安氏點了點頭。貍奴微微出神,自嘲道:“這件事上,我倒是勝過為輔兄了。”
今年正月的那個深夜,她和張忠誌並肩坐在陛下賜給何千年的宅院門口,談及彼此的姓氏。張忠誌與她一樣——也與陛下一樣——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亦不知自己原本姓什麼。如今她知道了。
“張將軍他是河北的奚人,不會像漢人那樣瞧不起胡人,而且他又喜愛你。他娶了你,你就有好多年不必吃苦……”
這些話,貍奴已經聽過許多回了。但此刻她不忍心打斷母親,靜俟安氏說完,才問道:“那位出兵吐蕃的河西節帥,士族子弟……是誰”
“姓崔,名希逸。”
“崔希逸麼”貍奴不覺睜大了眼睛。
楊郎……講過這個人的事。
除了重修律令、精簡各州官署文牘的李林甫之外,前幾十年的朝堂還有過另外兩位措意實務的宰相。宇文融曾經主持括戶,括得流民八十萬戶,增加朝廷歲入。裴耀卿鼎新漕運,為朝廷節省運費數十萬緡。楊炎對這兩位前宰相的事多有留心,而崔希逸偏偏既做過宇文融的副手,亦曾協助裴耀卿沿黃河建築糧倉,又是二十年前的河西節帥,是以楊炎在河西時也留意於崔希逸的事蹟。
“可是……”
可是……楊郎講過,崔希逸當年出兵,是受了朝廷的逼迫啊。他本性仁厚,原本想與吐蕃長久結盟,各自撤去邊防,卻在朝廷中使催逼之下不得已偷襲吐蕃。因為失信於人,內心愧恨,第二年就病死了。
貍奴脫口說了“可是”二字,又立刻收了聲。縱然當年之事並非崔希逸所願,可下令發兵的人,確實是身為節帥的他。這一道軍令之後,她從未謀麵的父親再也冇能見到瓜州的柳色,而她母親的一生再也無法回頭。她又怎能為那位節帥辯解,使她的阿孃傷心呢
“何六,過了年,你就二十一歲了……你年紀大了,又有這麼多男人喜愛你,願意為你出力,你要做什麼事,我是攔不住的。想嫁給那個男子,你就去罷,但你若要我點頭,那是絕不能夠。”
西入長安,唯有潼關、蒲關兩條主道。潼關已在叛軍掌握之中,楊炎便隻能從上黨先到絳州,再到蒲州,從蒲津過黃河。蒲關雖當要道,卻非常見的山險關隘,而是憑藉黃河上的天然渡口所設的關門。自戰國時起,曆朝曆代皆在蒲津置關,以扼控進入關中的鎖鑰。後魏時的朝廷在古渡上建起了浮橋,相沿至今。大河的西岸和東岸都設了關城把控浮橋入口,而河中間的洲上,還設有一座中潬城,另增一重巡檢。
河水挾著吐穀渾故地的悍厲之氣,漾著受降城外的如霜月色,卷著五原的凜冽雪意,裹著榆林的邊客笳聲,自北方滾滾而來。然而那“北方”太遠,遠得全不可見,楊炎立於大河東岸,隻覺得這河水好急也好闊,像是從天上來的。一切的雪意和邊聲不過出於幻夢,唯有眼中所見的滔滔濁浪,耳中所聞的風雷震響纔是真的:什麼樣的源頭能夠蘊養出這一種至急至闊的氣勢呢,這河水必定是從天而降的。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寒氣,似乎隻在這風浪鼓盪的大河上,才被盪滌一空,留下的是一種純粹的、清明的,虛空似的冷意。
楊炎給守關的唐軍士卒看了文書,便上了浮橋——所謂浮橋,是十餘隻舟船連成一片,橫亙於河麵上,船與船由竹笮相連,又有圓木係在船身之間,使船身不至於過分隨水流飄蕩,過河的人便在船上行走。大河兩岸各鑄四頭鐵牛、四個鐵人,以維繫浮橋舟船。橋上往來的人不少,卻冇一個人說話,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竭力穩住腳步,低頭看著腳下搖盪不止的舟船。
——縱是搖盪如此,這浮橋也是黃河上唯一的一點安穩了。
這就是楊炎的除夕。
他並不覺得淒切,隻是默然走在浮橋上,默然想著此地曾有過的許多故事,朝代更替之際的故事。更久遠的故事他想不起了,但至少,一百四十年前唐國公李淵自太原而來,就是在此處渡過了黃河,揮師直入長安。
大唐的國祚,究竟有多少年難道已經到了朝代更替的時候歲暮的霜雪風寒之中,就連楊炎這樣務實的人,也難免生出一點幽深的惶惑。到了西岸,守關的士卒又看了一遍他的入關文書。查驗之後,他收好行囊,在暮色中回望大河。
東邊是他的女郎所在的方向。他的女郎,此時也在守歲嗎
楊炎伸手入懷,摸出一個小小的絲囊,隔著囊袋摸了摸裡麵的物事。那是她行前留給他的。
那一日他回家時,她已走了。她總是那樣果斷,那樣斬截!房裡冇有她了,榻上也冇有她了。白日裡他纔將她抱到那張榻上,讓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而幾個時辰後的此刻,帷帳間唯餘一點淡淡的香氣,和枕邊那一縷才剪下來的褐色長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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