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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內外三百年 第57章 長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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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長安雨(

一場夜雨洗過長安的承天門大街,杜牧卻在這清冽的空氣中嗅出了帝國更深重的腐朽。

他不知自己那篇《罪言》已悄然傳入宮中,更不知此刻大明宮燭火下,皇帝枯瘦的手指正劇烈顫抖。

而千裡之外的徐州,一介鹽梟仰頭飲儘碗中濁酒,摔碗的脆響驚起了河灘夜棲的群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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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夏夜,一場透雨剛過。承天門大街上積著淺淺的水窪,映出天上稀朗的星子和宮城角樓昏暗的輪廓。道旁槐樹的葉子被洗得墨綠,雨水順著屋簷滴答落下,在石板上敲出清冷的迴音。空氣裡瀰漫著泥土混著青苔的濕涼氣息,本該是沁人心脾的清爽,然而杜牧從友人宅邸中踱步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卻隻覺得有一股子鐵鏽與朽木混雜的味兒,沉沉壓在喉頭,揮之不去。

他今日與幾位舊友小聚,席間不免又談起河北諸鎮的反覆,談起淮南的災荒,談起宮中閹豎的氣焰。酒入愁腸,話愈憤激,此刻散了,獨自一人走在這空曠的長街上,那點酒意被夜風一吹,儘數化作了透骨的涼。他抬眼望去,南衙十六衛的府署在夜色中靜默著,門前的戟架森然,但值守的兵士卻縮著脖子,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疲遝。遠處,大明宮的輪廓在雨後微涼的夜色裡顯得愈發巍峨而森嚴,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將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其下。

“大廈將傾……”他幾乎是無聲地囁嚅了一句,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這念頭近來愈發頻繁地竄入他的腦海,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不去。他想起自己月前那篇耗儘心血寫就的《罪言》,剖析藩鎮之禍,指陳朝廷積弊,言辭之激烈,他自己寫時都覺心驚。此文他隻與至交私下傳閱,未曾想公之於眾,畢竟,如今這世道,直言獲罪者還少麼?不知怎的,今夜他心頭總有些莫名的不安,彷彿那篇文章,已不再是幾頁薄薄的文稿,而是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雖則微小,卻不知會激起怎樣的漣漪。

他緊了緊身上的袍子,加快腳步,向自己那位於城東昭國坊的鄰宅走去。

幾乎就在杜牧踏入自家院門的同時,大明宮紫宸殿的東暖閣內,燭火通明。

年輕的皇帝李昂(唐文宗)裹著一件半舊的赭黃袍子,並未戴冠,枯瘦的身軀在寬大的袍服裡更顯單薄。他斜倚在禦榻的引枕上,麵前的長案上,奏章堆積如山。他的臉色在跳躍的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睛,還殘存著一點屬於帝王的、不肯完全熄滅的光。

殿角侍立著兩個屏息凝神的小黃門,如同泥塑木雕。空氣裡隻有燭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聲,以及皇帝翻動書頁時,紙張摩擦的沙沙輕響。

他拿起了一份與其他奏章形製稍異的文書。那並非正式的奏表,紙張尋常,字跡卻是他熟悉的一位翰林學士的筆跡,隻是內容……他的手指觸上墨跡,起初隻是指尖微顫,隨即,那顫抖便不受控製地蔓延開來,順著指節,手腕,直至整個臂膀,連帶他瘦削的肩膀都開始微微聳動。

那文稿上的字句,像一把把燒紅的匕首,紮進他的眼裡,心裡。

“……國家自天寶以來,河北跋扈,幾同化外。朝廷姑息,節帥自擅,甲兵、租賦、刑殺皆專之……使齊魯梁蔡,染其風而臣節不立……天子獨顧恤,莫肯雪恥,此豈文武忠良之臣,皆化為不肖耶?……”

“……今上自朝廷,下至州縣,土崩之勢,已露端倪。宦豎持權於內,藩鎮擁兵於外,百姓困於水旱誅求……天下之勢,如病瘇焉,心腹已充,第未潰耳!”

“……臣嘗痛太宗之《貞觀政要》,而歎今之《時政記》徒為空文!使太宗處今日,其術不出於戰、守、遷三者,豈有他哉!然戰則須兵,守則須財,遷則須食……今三者無一可得,陛下將何恃以立國?……”

“啪”的一聲輕響,皇帝的手指猛地蜷縮,指甲在檀木案幾上劃出一道淺痕。他閉上眼,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喉頭滾動,發出一聲極力壓抑著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顫抖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文稿的邊緣,將上好的紙張揉皺成一團。

殿內的小黃門將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裡去。他們不知那紙上寫了什麼,隻知道能引得陛下如此失態的,絕非尋常之事。

皇帝猛地睜開眼,眼中佈滿了血絲,那點殘存的光此刻燃燒成了駭人的火焰。他死死盯著燭火,彷彿那跳躍的光焰裡,有他夢寐以求的、勵精圖治的幻影,也有他揮之不去的、受製於家奴的屈辱。他嘴唇翕動,無聲地念出了兩個字,看那口型,似乎是——“杜牧”。

這長安城裡的暗流,這宮禁深處的煎熬,千裡之外的徐州,自然是渾然不覺。

汴水與泗水在此交彙,舟楫往來,漕運繁忙,造就了這座城的喧囂與富庶,也滋生了三教九流的活計。時近子夜,城中大多地方已陷入沉寂,唯有臨近碼頭的幾條街巷,還是燈火通明,人聲擾攘。酒旗在夜風中懶洋洋地晃著,劣質酒水與汗臭、河魚的腥氣混雜在一起,構成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市井味道。

在河邊一處簡陋的窩棚裡,幾條漢子正圍著一張小桌喝酒。桌上隻有一大盤鹽水煮的豆子,幾塊醬菜,還有一罈看樣子就知是村釀的濁酒。

上首坐著一人,約莫三十上下年紀,身形算不得多麼魁梧,但骨架寬大,坐在那裡自有一股沉凝的氣度。他膚色黝黑,是長年在水上、風裡奔波留下的印記,顴骨高聳,鼻梁挺直,一雙眼睛開闔之間,精光閃動,偶爾掠過一絲與他此刻身份不甚相符的、審視獵物般的銳利與野性。他便是這一帶頗有名的鹽梟,名喚龐勳。

此刻,他正聽著一個剛從不遠處的宿州趕來的同伴,低聲說著什麼。

“……劉稹那小子,在昭義鎮鬨得越發不像話了,朝廷幾次派兵,都奈何他不得。”那同伴灌了一口酒,抹抹嘴,“聽說,朝廷又要從咱們徐泗一帶抽調兵馬,去北邊戍守。孃的,自家的地盤都快看不住了,還總想著去給彆人擦屁股!”

另一人介麵罵道:“還不是那些冇卵子的閹人作祟!隻顧著自己撈錢攬權,哪管咱們邊鎮弟兄的死活?這一去,不知幾年才能回來,家中田地妻小,誰來看顧?”

眾人七嘴八舌,牢騷怨憤之氣,充塞著這小小的窩棚。

龐勳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酒碗的邊緣,碗中那渾濁的酒液微微晃盪。他忽然抬起眼,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將所有的嘈雜都壓了下去:“朝廷無道,宦官專權,節度使隻知媚上,苛政如虎。這世道,老實人,是活不下去了。”

他頓了頓,嘴角扯起一個冷峭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決斷。“就像這漕運上的規矩,本是朝廷所定,可如今,守規矩的,連粥都喝不上;敢豁出去,砸了這規矩的,反倒能吃肉。”

說罷,他不再多言,猛地端起麵前那碗滿滿的濁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幾大口,飲得極其酣暢淋漓,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溢位,沿著虯結的頸項淌下,浸濕了粗布的衣衫。

空碗被他狠狠踩在腳下泥地上!

“啪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在這喧鬨的河邊本不算什麼,卻奇異地將窩棚內所有的聲音都斬斷了,連棚外河灘上夜棲的群鴉,都被驚得“呼啦啦”一片振翅飛起,黑色的羽翼掠過微泛水光的河麵,發出不祥的聒噪,融入沉沉的夜色。

窩棚裡,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目光灼灼,集中在龐勳那張棱角分明、此刻毫無表情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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