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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內外三百年 第66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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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之南,揚州節度使府內,燈火徹夜未熄。

令狐綯枯坐於巨大的江淮輿圖前,彷彿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案幾上,來自前線的軍報堆積如山,字裡行間透出的不再是具體的戰況,而是一種瀰漫的、近乎絕望的焦灼。高傑、張璘的三萬精兵已如鐵釘般楔在泗州對岸,沿淮水南岸構築起連綿營壘,旌旗蔽日,刁鬥森嚴。所有能找到的船隻,或被征用,或被焚燬,寬闊的江麵上,隻剩下官軍巡弋的艨艟鬥艦,如同嗜血的鯊魚,逡巡不休。

堅壁清野的命令已傳遍沿淮州縣。烽燧日夜不息,狼煙筆直。靠近北岸的村落被強行遷移,田裡尚未完全成熟的莊稼被付之一炬,滾滾黑煙混入低垂的雲層,將淮水兩岸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種不祥的灰黑色。空氣中瀰漫著焦糊的麥黍氣味,混合著河水的濕腥,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屬於權力與財富受到威脅時,那困獸猶鬥般的瘋狂與恐懼。

“節帥,各隘口均已加派三重哨卡,絕無疏漏。”行軍司馬的聲音帶著疲憊,也帶著一絲完成任務的如釋重負。

令狐綯冇有回頭,隻是緩緩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地圖上那條蜿蜒的、代表著淮水的藍色曲線。他知道,自己已將淮南打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帶刺的鐵桶。物理上的防線,已然堅不可摧。

然而,他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比淮水上的鐵索更緊。他防得住刀兵,防得住那看不見摸不著,卻足以毀堤千裡的“人心”嗎?宋州城頭守軍那瞬間的崩潰,如同夢魘,在他腦海中反覆上演。黃巢那“開倉放糧”的毒計,像是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了大唐帝國最為腐朽、也最為脆弱的那根神經。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凡有妄議軍情、動搖軍心者,無論官兵百姓,立斬不赦!凡有疑似通敵、行為不軌者,可就地擒殺,不必稟報!”

他要打造的,不僅僅是一條物質的防線,更是一條用恐懼和鮮血澆鑄的、精神上的隔離帶。他必須將黃巢那套“平均”的邪說,死死擋在淮水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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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之北,起義軍大營的氣氛,卻在表麵的喧囂之下,暗流洶湧。

王仙芝自那夜收到密信後,便顯得有些神思不定。他不再像以往那樣,熱衷於與部下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縱情享樂。反而時常獨自一人,在中軍大帳內對著那封信件出神,或是召集幾個最為心腹的頭目,閉門密議,一談便是數個時辰。營中事務,大多推給了黃巢和其他將領。

黃巢冷眼旁觀,心中那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加派了人手,不動聲色地打探著那封密信的來源和王仙芝的動向。蛛絲馬跡逐漸彙聚,指向了一個令人震驚,卻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可能——招安。

朝廷,在軍事圍剿一時難以奏效的情況下,終於祭出了他們慣用的、分化瓦解的手段。而那封密信,很可能就來自某位手握權柄、又與令狐綯或朝中某些勢力不睦的官員,甚至可能就是皇帝身邊某些人的授意。他們許下的,或許是高官厚祿,或許是裂土封疆,總之,是足以讓一個草莽出身的梟雄,怦然心動的價碼。

這一日,王仙芝終於不再閉門不出,他召集了所有重要頭領,在中軍大帳議事。與往日喧囂熱烈的氣氛不同,今日的帳內,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沉寂和壓抑。

王仙芝坐在虎皮交椅上,努力想擺出往日那豪邁的姿態,但眼神中的閃爍和語氣裡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掙紮。

“弟兄們,”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如往日洪亮,“咱們起兵以來,連戰連捷,縱橫數州,官軍望風披靡,這……這都是諸位弟兄用命,蒼天庇佑!”

底下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附和。

“不過……”王仙芝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起來,“這連年征戰,將士們也疲累了。咱們雖打下了些地盤,可終究……終究是叛逆之名。長此以往,並非長久之計啊。”

帳內更加安靜了,許多頭領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唯有黃巢,垂著眼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刀柄上的纏繩,彷彿事不關己。

王仙芝見無人接話,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前日,我……我接到朝中一位大人的密信。言道,陛下……陛下其實也知道,咱們多是活不下去的良民,是被官府逼迫,方纔鋌而走險。如今,朝廷願意……願意給咱們一個機會。”

“機會?什麼機會?”一個性情耿直的頭目忍不住問道。

王仙芝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決心:“招安!朝廷許諾,隻要咱們願意歸順,便可赦免所有罪責!而且……可授我……授我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禦史之職!諸位弟兄,也各有封賞!從此洗脫賊名,光宗耀祖,豈不勝過這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

“招安?”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帳內炸響。一時間,眾人反應各異。一些早年便跟隨王仙芝、已厭倦了顛沛流離、渴望安穩富貴的頭目,臉上露出了意動和欣喜之色;而更多在戰火中崛起、野心被點燃,或是與官府有著血海深仇的頭領,則勃然變色,眼中充滿了驚愕、憤怒與不信任。

“大哥!你……你要投降官府?!”那耿直頭目猛地站起,鬚髮戟張,“咱們死了那麼多弟兄,流了那麼多血,纔打下這片基業!你如今卻要帶著我們去給那些狗官磕頭認罪?還要當他們的鷹犬?!這算什麼‘平均’!算什麼‘天補’!”

“放肆!”王仙芝身邊一個心腹頭目厲聲喝道,“大將軍也是為了眾兄弟的前程著想!難道要一輩子揹著反賊的名聲嗎?”

“前程?我看是大哥自己想去做那勞什子官了吧!”

“當初起兵時怎麼說的?要打出一個平均富足的天下!如今這點官帽就把你收買了?”

“那些死在宋州城下的弟兄,他們的血就白流了嗎?!”

爭吵聲、質問聲瞬間充斥了整個大帳,原本還算統一的領導核心,頃刻間出現了巨大的裂痕。支援招安者與堅決反對者激烈對峙,言辭越來越尖銳,幾乎要拔刀相向。

王仙芝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試圖控製局麵,但往日那種一呼百應的威信,在此刻似乎失去了效力。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了始終沉默不語的黃巢。

“黃……黃兄弟,你怎麼說?”王仙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他知道,黃巢的態度,至關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黃巢身上。

黃巢緩緩抬起頭,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細長的眼睛裡,深邃得如同寒潭。他冇有看那些爭吵的頭領,隻是平靜地注視著王仙芝,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大哥,你可還記得,咱們在濮州水寨,對著那些餓得眼睛發綠的兄弟們,發過的誓言?”

他頓了頓,不等王仙芝回答,繼續道,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你說,要帶他們打出一個平均富足的天下,讓這世上,再無饑饉,再無壓迫。”

他的目光掃過帳內那些因激動而麵容扭曲的頭領,掃過那些眼神中充滿期盼或憤怒的麵孔,最後,重新落回王仙芝臉上。

“如今,這淮水南岸,便是那富庶的揚州,是堆積如山的糧倉,是流淌著金銀的漕運!無數兄弟跟著我們,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去給那些曾經逼得我們走投無路的官老爺們當看門狗!他們想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由我們自己打下來的,‘平均’的天下!”

他猛地站起身,雖未拔刀,但一股淩厲無匹的氣勢驟然迸發,壓得帳內喧囂為之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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