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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內外三百年 第67章 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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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芝的死訊,是在一個秋雨瀟瀟的黃昏,傳到黃巢軍中的。

彼時,黃巢正駐馬於一片剛被攻克的縣城廢墟之上,殘陽如血,將斷壁殘垣和他身上那件已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征袍,都染上了一層淒厲的金紅。傳信的斥候是從西麵潰敗下來的王仙芝殘部中僥倖逃脫的,渾身泥濘,肩頭還帶著箭傷,跪在泥水裡,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

“大將軍……王大將軍他……他在黃梅嶺,遭了官軍埋伏……力戰……力戰而亡了!”

周遭原本因又下一城而有些喧囂的士卒們,瞬間安靜下來。雨水順著他們破損的盔簷滴落,一張張被風霜戰火侵蝕的臉上,表情複雜。有兔死狐悲的黯然,有早已料到的冷漠,更多的,則是一種茫然——曾經與他們一同揭竿而起、號稱“天補平均”的盟主,就這樣如同草芥般,悄無聲息地折損在了荒山野嶺之中。

黃巢端坐於馬背之上,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流淌,彙入頸間的甲葉縫隙。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既無驚愕,也無悲傷,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波動都看不到。那雙細長的眼睛,隻是平靜地望著西麵沉淪的暮色,彷彿要穿透這雨幕,看清王仙芝最後的結局。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如何中的埋伏?官軍主將是誰?”

那斥候喘息著,斷斷續續道:“是……是荊南節度使高駢麾下的都將……曾元裕。他們許是得了王大將軍欲……欲尋機再議招安的訊息,假意接洽,實則設下重兵……王大將軍輕騎前往,遂……遂遭不測……”

“招安……”黃巢輕輕重複了這兩個字,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塵埃落定的釋然。他抬起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目光從西麵收回,轉而掃過身邊肅立的將領和士卒。

“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就是搖尾乞憐,寄望於仇敵施捨的下場!”

他猛地一提馬韁,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嘶鳴,打破了雨中的死寂。黃巢勒住馬,居高臨下,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

“王仙芝背棄盟誓,心存僥倖,欲以兄弟們的鮮血,染紅他自己的官袍!其敗,非天不佑,實乃自取!其死,非戰之罪,實為叛徒之終!”

他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仰視著他的麵孔:“自今日起,世間再無‘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唯有我,‘沖天大將軍’黃巢!承天景命,滌盪寰宇!願隨我者,當以此叛徒之覆為鑒,矢誌不移,直搗長安,成就我等‘沖天’之誌,建我黃王不世之功!”

“願隨黃王!”

“沖天!沖天!”

“直搗長安!”

短暫的沉寂後,是山呼海嘯般的迴應。王仙芝的死,非但冇有瓦解這支軍隊的士氣,反而像一劑猛藥,徹底清除了內部最後一絲對朝廷的幻想與妥協的可能。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恨,所有的野心,此刻都毫無保留地彙聚到了黃巢一人身上,彙聚到那麵更為激進、更為決絕的“沖天”大旗之下。

黃巢不再看那西麵的天空,調轉馬頭,鞭梢指向東南。

“傳令!全軍拔營,目標——蘄州!”

他冇有時間去為王仙芝哀悼,甚至冇有興趣去收殮他那所謂的“結義兄弟”的屍骨。時代的洪流洶湧澎湃,淘汰了軟弱與搖擺者,他必須抓住這權力真空的瞬間,將這裂帛之聲,化為進攻的號角,將這股因分裂而更顯純粹、因絕望而更顯強大的毀滅之力,引向帝國更柔軟、更富庶的腹地。

王仙芝用他的死亡,為黃巢鋪就了一條通往更高權力巔峰的血色階梯。裂帛之聲刺耳,卻預示著,一件舊物已被徹底撕開,一件新袍,即將在血與火中縫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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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王仙芝敗亡訊息傳開的同時,長安大明宮,卻因為這“捷報”,泛起了一層虛偽的、短暫的漣漪。

紫宸殿內,熏香依舊嫋嫋,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源於帝國肌體深處腐爛的異味。皇帝李昂(唐僖宗,此時應為僖宗李儇,前文提及文宗李昂有誤,此處按曆史時間線應為僖宗在位)半倚在禦榻上,他年紀尚輕,麵容帶著一種長期養尊處優的蒼白與虛浮,眼神缺乏定焦,對朝政的興趣遠不如對蹴鞠、鬥雞來得濃厚。真正掌控著殿內氣氛的,是侍立在他身旁、麵白無鬚、眼神陰柔卻透著精乾的神策軍中尉田令孜。

“陛下洪福!逆賊王仙芝,已於黃梅嶺伏誅!此乃陛下天威所致,將士用命之功!”宰相盧攜(代表依附宦官的勢力)手持捷報,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昂,向禦座上的天子稟報著這“好訊息”。

年輕的僖宗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乎對這能打斷他無聊時光的訊息感到些許興趣:“哦?死了?好,好啊……該賞,該賞……”

田令孜微微躬身,尖細的嗓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平靜:“大家(唐時宦官對皇帝親近稱呼)聖明。王逆授首,東南巨患已除其一。皆是大家運籌帷幄,神策兒郎們方能建功。”他輕描淡寫地將功勞攬到了自己和神策軍身上,至於荊南節度使高駢及其部將曾元裕,不過是執行者罷了。

盧攜連忙附和:“中尉所言極是!王逆既除,其餘黨黃巢,不過是疥癬之疾,惶惶如喪家之犬,不日便可蕩平!天下自此安矣!”

殿內其他幾位大臣,有人麵露喜色,有人眼神閃爍,有人則低垂著眼瞼,不置可否。誰都清楚,王仙芝雖死,但那個勢頭更猛、手段更狠、旗幟更鮮明的黃巢仍在,而且其勢力並未受損,反而因兼併了王仙芝部分殘部而更加龐大。所謂的“天下安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夢囈。

然而,在這由宦官和趨附之徒把持的朝堂上,冇有人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掃興,指出那顯而易見的危機。一場波及數道、動搖國本的巨大叛亂,就在這輕飄飄的“疥癬之疾”定性中,被刻意淡化、扭曲了。

田令孜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他趨近禦榻,低聲道:“大家,王逆既平,高駢、曾元裕等有功將士,是否……”

僖宗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這些事,阿父(田令孜被僖宗稱為“阿父”)與宰相商議著辦就是了,不必再來煩朕。”他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後苑新馴養的那幾隻波斯猧子身上。

“老奴遵旨。”田令孜恭順地應道,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封賞之事,正是他擴大權勢、籠絡藩鎮的好機會。

退朝之後,田令孜與盧攜等心腹回到樞密院(宦官掌權的核心機構)。

“黃巢那邊,有何動向?”田令孜抿了一口初沏的蒙頂石花,慢條斯理地問道。

一名負責諜報的小宦官連忙回稟:“回稟中尉,探馬來報,黃巢賊眾已竄至蘄、黃一帶,似有繼續流竄之意。其部眾號稱數十萬,然多是裹挾的流民,烏合之眾,不足為慮。”

“烏合之眾?”田令孜放下茶盞,輕笑一聲,笑容裡卻毫無暖意,“龐勳是烏合之眾,王仙芝也是烏合之眾,如今這黃巢,還是烏合之眾。可就是這些烏合之眾,攪得我大唐東南半壁,無一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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