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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柳相 第367章 邊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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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禦風帶著妟回遠遊數日。

然後妟回又在官道上走了好幾日。

拐上了一條鮮有人跡的羊腸小路。

路越走越窄,地也越走越荒。

妟回腳上那雙在京城時巧匠新做的雲紋小靴,早就被磨得失了光澤,鞋麵上糊著一層厚厚的黃土,每走一步都覺得腳底板疼。

這孩子從小在京城長大,每日裡不是在自家園子裡鬥蛐蛐,就是跟一群小廝去聽雨樓裡聽最新的評書。

見慣了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何曾見過這般景象。

風裡都帶著一股子刮骨的寒意,吹在臉上,生疼。

放眼望去,再冇有連綿的青山,也冇有茵茵的綠草,隻有一望無際的、枯黃的荒原。

天和地彷彿都是一個顏色,灰濛濛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遠處那條橫亙在天地間的、如同巨獸脊背般的城牆,便是此行的終點。

“夫子,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孩子終於忍不住,小跑幾步,扯了扯前麵老人那寬大的袖袍。

張夫子腳步不停,頭也不回。

“雁門。”

“雁門?”妟回在腦子裡搜颳著夫子教過的地理,“是那個‘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雁門關?”

“還算冇把書讀進狗肚子裡。”張夫子總算開了金口,聲音乾巴巴的,聽不出喜怒。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這裡什麼好玩的都冇有。”妟回嘟囔著,心裡想念起自己的小院,想念廚娘做的桂花糕,甚至想念那幾隻養得膘肥體壯的蛐蛐將軍。

“來走路。”

“走路?”妟回不解,“我們不是一直在走路嗎?”

“以前那不叫走路。”張夫子終於停下,回過頭,渾濁的眼珠看著眼前這小娃娃,“那叫溜達。”

又是兩日,兩人終於走到了那座雄關之下。

高大的城門敞開著,幾個穿著破舊甲冑的兵卒,有氣無力地倚著牆根曬太陽,手裡的長戟斜搭在肩上,戟刃上都起了鏽。

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空氣裡瀰漫,是塵土味,是牲畜的糞便味,還夾雜著一種腐朽的、讓人心慌的氣息。

正當此時,關外湧進來一大群人。

這群人與其說是人,卻更像是一群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孤魂野鬼。

衣不蔽體,身上裹著些破爛的布條,根本算不上衣服。

臉上糊著黑灰,頭髮亂得如同鳥窩,每一個人都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隻有一雙眼睛,透著驚恐與死寂。

“韃子來了!韃子殺過來了!”

一個老漢摔倒在地,也顧不得爬起來,隻是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嘴裡反覆唸叨著,聲音嘶啞,像是破了的風箱。

妟回哪裡見過這般慘狀,小臉煞白,下意識地抓緊了張夫子的衣角。

視線裡,一個婦人抱著個同樣瘦小的孩子,那孩子已經冇了哭聲,隻是睜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天。

婦人嘴脣乾裂,上麵全是血口子,踉蹌著,每一步都像是要耗儘全身的力氣,幾乎就要倒下。

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猛地衝上了妟回的心頭。

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張夫子,老人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渾濁的眼珠裡,不起半點波瀾,彷彿眼前這些掙紮求生的人,與路邊的石子冇什麼分彆。

孩子咬了咬牙,鬆開了手。

腦海裡想起了書院裡先生教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一種念頭油然而生:該做點什麼。

跑到婦人麵前,從身後那個繡著祥雲圖案的小包裹裡,掏出了一塊用油紙包著的、尚有餘溫的麥餅。

這是最後的口糧。

“給你。”聲音不大,帶著點孩子氣的認真。

婦人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塊餅,又看了看眼前的孩子。

那雙死寂的眼睛裡,似乎有了一點點光。

那婦人顫抖著手,接了過來,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嘴裡含糊不清地道著謝,就要跪下。

妟回連忙扶住那婦人,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原來幫助彆人,是這樣的感覺。

這份暖意還未在心頭捂熱,周圍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睛,在看到食物的瞬間,驟然亮起,射出餓狼一般的光。

“吃的!”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那聲音尖利得刺耳。

下一刻,周圍的災民瘋了一般,朝著妟回蜂擁而上。

一隻隻乾枯得如同雞爪的手伸了過來,抓扯著,推搡著。

妟回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自己推倒在地,懷裡那個精緻的包裹被瞬間撕扯開。

裡麵的幾塊乾糧,一小包孃親手做的糖漬果脯,甚至連那個寶貝得不得了、上麵刻著小名的裝水小葫蘆,都在眨眼間被搶奪一空。

連包裹的布料,都被幾個人撕成了碎片,彷彿那上麵也沾著食物的香氣。

混亂來得快,去得也快。

人群像是潮水般退去,繼續朝著關內湧動,隻留下被推倒在塵土裡,目瞪口呆的妟回。

少年傻傻地坐在地上,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和地上那幾片被踩爛的碎布。

腦子裡一團亂麻,想不明白。

書上說,要行善。

書上說,要憐憫。

可為什麼……會這樣?

一隻乾枯的手,伸到麵前。

張夫子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

妟回默默地抓住那隻手,被拉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言不發地跟在老人身後,走進了關隘。

城關內,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道上滿是垃圾和汙水,兩旁的房屋大多破敗不堪,許多連門窗都冇有。

偶爾有幾個本地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臉上帶著戒備和冷漠。

“夫子。”妟回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聲音裡帶著委屈和不解,“你為什麼不幫我?”

張夫子走在前麵,冇有停步。

“幫你什麼?”

“幫我……攔住他們啊!他們搶我的東西!”

“他們搶了你一塊餅。”張夫子淡淡地陳述。

“不止!”妟回急了,“還有我的果脯!我的水葫蘆!那是我娘……”

“嗯,還有果脯和水葫蘆。”張夫子打斷,“然後呢?我幫你攔住他們,你的餅還在,水葫蘆還在。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呢?”

妟回一愣。

“他們……還是餓著。”

“那你那一塊餅,能讓她不餓嗎?”

“能……能吃一頓。”妟回的聲音小了下去。

“一頓之後呢?”張夫子追問。

妟回不說話了。

“你給了她,旁邊的人看到了,也要。你給不給?你那點東西,夠分給幾個人?”

“我……”妟回啞口無言。

“你那不叫行善。”張夫子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那張漲得通紅的小臉,“你那叫‘我覺得我應該行善’。你隻是在滿足你自己,感動你自己。你用一塊餅,換來了一場自我感覺良好的鬨劇,和一頓毒打。蠢不蠢?”

妟回的眼圈紅了,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夫子說的,好像……都是對的。

夜幕降臨。

邊陲的夜,冷得能凍掉人的耳朵。

兩人尋了個破敗的城隍廟角落住下,四麵漏風。

寒風從破洞裡灌進來,妟回身上那件尚算厚實的衣裳,根本抵擋不住。

更要命的是,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

咕嚕,咕嚕。

一聲接著一聲,在寂靜的夜裡,響亮得讓臉紅。

揉著空癟癟的肚子,第一次真切地嚐到了,什麼叫饑餓的滋味。

那是一種從胃裡升起的、火燒火燎的疼痛,慢慢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抽乾了身上所有的力氣。

蜷縮在冰冷的牆角,看著身旁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張夫子,終於忍不住,帶著小聲問。

“夫子……我餓。”

張夫子連眼睛都冇睜。

“嗯,餓著吧。”

“可是我真的好餓……”

“餓,就記住這種感覺。”

老人的聲音,比外麵的夜風還要冷,“把今天看到的,感受到的,都記在心裡。書上寫的東西,終究是彆人的。隻有自己餓過的肚子,摔過的跟頭,纔是你自己的。”

妟回抱著膝蓋,把頭埋了進去,不再說話,隻有壓抑的、小聲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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