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華烈烈 第68章 第 68 章
遍地是血跡和屍首,
西涼人黑色的鎧甲彙成了潮水,中間閃爍著雪白的刀光,寒風吹過戰場,
刺鼻的血腥氣隨風飄散。
“木頭。”
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
很輕。
恍若美夢。
魏明肅躺在腥臭的血泊中,對著自己的錯覺微笑。
據說,
人在臨死之前會看到一生最想見到的人。
他看著眼前那張臉,血肉橫飛的戰場忽然變得一片寂靜。
……
十歲之前,魏明肅沒有大名。
村裡的大人和孩子都叫他野種。
可是魏明肅不是野種,
他有個父親,那是一個身材高大、脾氣暴躁的男人。
他們家很窮,
男人早出晚歸,掙的錢都換成了酒,
幾乎每次回家都帶著一身酒氣,
把餓了一天的魏明肅拽過去,吐著酒氣和他說話,
然後解下腰帶狠狠地抽打他,罵他是野種。
野種是父親給他的名字。
後來有一天,父親喝醉酒回家,
破天荒的,竟然沒有打魏明肅,
還摸了摸他的頭,
端詳了他一會兒。
第二天,
父親帶著魏明肅出門。
那是魏明肅第一次和父親一起出門。
也是最後一次。
父親把他帶到一戶人家門前,
敲了敲門,
一對中年夫婦走了出來,
看到被男人推到門檻裡的魏明肅,
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回房拿了一隻包袱遞給父親。父親開啟看了看,滿意地走了。
魏明肅被中年婦人牽著進屋,他回頭,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仲春的日光裡。
他記得,那是一個很暖和的日子,他頭一次和父親一起出門,緊張又激動,他年紀小,走路步子小,路上不敢休息,要一直不停地走才能跟上父親的腳步,背上的衣服都汗濕了。
中年夫婦是魏家的親戚,也姓魏,曾經有一對兒女,都夭折了,他們叫魏明肅三郎,要他稱呼他們阿爺阿孃,買布為他做了新衣服、新鞋子。
魏家的下人也都叫他三郎。
那是魏明肅的第二個名字。
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很淘氣,他卻非常乖巧懂事,每天自己起床,自己穿衣吃飯,天熱了,他幫養父母倒茶,下雨了,他幫養母收衣服,給他吃的,他都吃得乾乾淨淨,一點都不浪費。
養父養母很喜歡他。
一個月後,魏家正式收養了他,親戚都來道喜,拉著他給養父養母磕頭,說他有福氣,教他以後長大了一定要知恩圖報,做一個品格正直的人,好好孝順父母。
親戚們覺得魏明肅年紀小,聽不懂他們的話,不過是說些漂亮吉祥的話奉承他的養父母,他卻點點頭,看著養父母,認認真真地道:“三郎記住了。”
半年後,魏家又擺了酒席宴請親戚們。
魏明肅的養母懷孕了。
夫婦的一對兒女夭折後,十幾年都沒有孩子,養父納過幾個年輕的妾,妾也沒有懷孕,夫婦倆灰心絕望,這才決定收養一個兒子,想不到剛認了養子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冬天,養母生下了一個兒子,夫婦欣喜若狂,疼愛嬌寵,千依百順。
親戚家的孩子嘲笑魏明肅,說他不是魏家的孩子,現在他有了弟弟,家裡的東西都是要留給弟弟的,他什麼都沒有。
大人也打趣魏明肅:“有了弟弟之後,阿爺阿孃隻喜歡弟弟,不喜歡三郎了,三郎要恨死弟弟了,是不是啊?”
魏明肅搖搖頭。
他不恨弟弟,弟弟是養父母的兒子,是他的親人。
大人們卻不信,交換著眼神,指著才幾歲大的魏明肅,笑道:“你們看,三郎這孩子多有心機,這麼小就知道裝得大度一點來騙人了!
”
滿堂大笑。
弟弟慢慢長大,會走路了。
養母要照顧心肝寶貝的親兒子,不知不覺忽視了魏明肅。
魏明肅很懂事,默默地照顧
自己,有時候還要幫著養母照看弟弟。
弟弟兩歲時,要魏明肅趴在地上,他要騎馬。
那天下了一場雨,地上泥濘。
魏明肅看著身上的新衣服,猶豫了一下,他很珍惜養父母給他的東西,怕弄臟了。
他沒有趴下,弟弟委屈地哭了起來。
養母抱起弟弟,看著魏明肅,皺起眉頭:“三郎,弟弟還小,他想和你玩,你哄哄他。”
魏明肅挽起衣袖,趴下了。
弟弟破涕而笑,爬到魏明肅背上,把他當成馬:“駕!”
看到弟弟笑,養母也笑了。
魏明肅隻比弟弟大四歲,而且弟弟很胖,他趴在地上馱著弟弟爬了一圈,氣喘籲籲,想要休息一會兒,弟弟立馬變了臉色,大哭起來,他隻好繼續爬。
弟弟很喜歡騎馬的遊戲,從兩歲玩到六歲都不膩。
他會故意搶走魏明肅的吃的,讓下人拿走,魏明肅趴下給他玩,才能吃到東西。
親戚來家裡做客,弟弟變本加厲,把魏明肅當成下人使喚,和其他孩子一起嘲笑他。
親戚和魏家下人都不再叫他三郎,三郎是他的弟弟。
因為他是養子,能繼承養父母的家產,親戚勸養父母小心他。弟弟經常欺負魏明肅,對父母說魏明肅想搶他的東西,逼父母趕走他。
養父母擔心魏明肅嫉妒弟弟,謀害弟弟,讓他搬去和下人一起住,認清自己的身份。
魏明肅失去了繼承家產的資格,他從養父母的養子,魏家的三郎,變成了養父母買來陪弟弟的書童,魏家的下人。
魏明肅十歲了。
那年,家中發生了一場意外,弟弟夜裡睡覺時,帳子忽然被油燈點燃了,一轉眼燒起了大火,要不是下人衝進屋把弟弟抱了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第二天,親戚都來看望弟弟。
他們議論紛紛:“真的是意外嗎?”
魏明肅被叫到堂屋,親戚臉色嚴肅,盤問他昨晚去沒去過弟弟的院子。
他去過,昨晚弟弟要洗澡,水是他提進屋的。
親戚的眼神變了。
“油燈肯定是他放在床邊的,這孩子的報複心真強!”
親戚勸養父母趕緊送走魏明肅:“三歲看老,這孩子的麵相一看就狠心絕情,你們不能心軟!”
“他想害死三郎!我早就說過,這個孩子心術不正,你們趕緊把他送走,以後萬一三郎有三長兩短,你們後悔就晚了!”
後來,養父母看魏明肅的眼神也變了,他們不敢讓他靠近弟弟,弟弟把他叫過去乾活時,旁邊都有下人看著他。
有一天,弟弟非要看樹上的鳥巢有沒有小鳥,要魏明肅爬到樹上去捉鳥。
他爬到樹上,聽見屋裡親戚和養父在說話。
親戚勸養父把魏明肅送回以前的村子。
養父歎了口氣,道:“他親生的父親成親了,生了三個孩子,端五時我回去祭祖,問他能不能接回去,他說孩子已經賣給我了,死在外麵也不關他的事。”
魏明肅在樹上坐了一會兒。
弟弟在下麵催促,他爬下去,說樹上沒有小鳥。
鳥巢裡有幾隻嗷嗷待哺的小鳥,他沒有抓它們,弟弟會把小鳥摔死的。
弟弟很生氣,走上來踢了魏明肅幾腳。
魏明肅被趕到後院去乾活。
傍晚,養父把魏明肅叫過去罵了一頓,弟弟又對養父告狀了,說魏明肅打了他。
魏明肅搖頭說自己沒有打弟弟,養父養母教過他,要他做一個正直的人。
養父養母都不相信他,所有人都覺得他想要害弟弟。
八月半,中秋節。
養母帶著弟弟和親戚一起去寺廟燒香,把魏明肅也帶上了。
他們坐船出門,到了岸上,弟弟和表弟們要吃菱角。舅媽吩咐
下人買了一些,讓魏明肅剝殼,他坐在院子裡剝菱角,剝好了,卻沒看到弟弟和表弟們,寺院的和尚說魏家人已經走了。
魏明肅愣了一會兒,默默地收起剝好的菱角,一個人徒步走下山,走了很久的路來到河邊。
魏家的船不在河邊了。
他們忘了他。
魏明肅擡起頭看了一眼魏家的方向,向河邊的人打聽怎麼回家。
他沿著河走,路上渴了就走到河邊喝河裡的水,餓了,摘樹上的果子吃。
兩天兩夜後,魏明肅找到了坐船的地方,有人認出他是魏家的人,送他回魏家。
養母看到魏明肅,驚得呆了。
魏明肅拿出他兩天前剝好的菱角,遞給養母:“我給三郎剝的。”
他這兩天餓得喝河水,也沒有碰那些菱角。
弟弟知道魏明肅回來了,氣衝衝地回來,把養母手裡的菱角拽到地上,踩了上去。
“我不要吃他碰過的東西!他怎麼又回來了?你們不是說他丟了,以後不會回來了嗎?”
養母不由有些訕訕,捂住弟弟的嘴,拉他進屋去,笑著哄他。
魏明肅默默地收拾了地上被踩爛的菱角。
九九重陽,親戚邀請魏家人一起登高遊玩,這次要爬山,他們沒有坐船,雇了幾輛牛車。
在山上玩了一天,他們都精疲力儘,天黑時,他們坐牛車下山。
魏明肅躺在牛車上睡著了,有人推了他一下,接著他感覺自己被扶了起來。
背上突然一股大力。
他被推下牛車,滾落在泥土裡。
魏明肅摔得頭昏眼花,醒了過來,從地上爬起來追趕前麵的牛車。
牛車沒有停下來。
天已經黑了,周圍都是黑漆漆的山,魏明肅很害怕,一邊喊一邊往前跑,山路上回蕩著小小的他無助呼喊的聲音。
牛車始終沒有停下來。
魏明肅白天爬山時要幫弟弟背吃的,渾身酸軟,就算他拚儘全身力氣追趕,和牛車的距離還是越來越遠。
終於,牛車消失在了幽幽的夜色裡。
魏明肅害怕又絕望,記住牛車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從天黑走到天亮,又從天亮走到天黑。
早就看不到牛車的痕跡了。
山下有很多條岔路,魏明肅不知道哪一條纔是回家的路,他茫然地站在路口,突然明白了。
養父養母不想要他了。
中秋節養母和親戚帶他去燒香那次,不是忘了他,而是故意落下他,把他拋棄了。
他自己回到了家,養父母沒想到他竟然能找回去,這一次特意把他帶到更遠、更陌生的地方拋棄,以免他再找回去。
魏明肅接著走。
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他的鞋子破了,衣服臟了,餓著肚子,在陌生的地方流浪。
有天他餓暈了,倒在路邊。
幾個下山做法事的和尚發現了他,把他帶回了寺院。
他很勤快,在齋堂吃了飯就去乾活,洗碗、掃地、洗衣服、種菜、挑水,什麼活他都乾。
不乾活時,他跟著寺院的和尚讀書,所有學郎裡他最窮,最用功。
和尚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大名。
第
一個名字是野種,第二個名字是三郎,隻叫了一年多,就還給了弟弟,後來,他成了下人,不需要名字了。
寺院的和尚為他起了個名字,取了經書上的明和肅兩個字,叫明肅。
十歲那年,魏明肅纔有了大名。
被拋棄了兩次的他留在寺院,讀書,寫經,乾活,從一個麵黃肌瘦的孩子長成了一個青年。
青年離
開寺院,到了繁華的長安,認識了一個任性放縱的小娘子。
她叫他木頭。
心情好的時候,眼睛彎彎,嗔道:“你這根木頭!”
心情不好時,板起臉,盛氣淩人:“魏木頭,我不夠漂亮嗎?”
那是魏明肅的第三個名字。
隻有腓腓會這麼叫他。
……
“木頭。”
穿著胡袍的西涼士兵又輕輕叫了一聲,俯身,趁其他人沒注意,把一枚藥喂進魏明肅的嘴裡。
“木頭,吞下去,你要撐住,我是三娘
,我要帶你回西州。”
她提著馬刀,斬落幾支空中飛過來的箭,把魏明肅拖到馬屍後麵。
魏明肅從昏昏沉沉裡回過神,呆了半晌,腦子裡“轟”的一聲,空白一片,驚愕地看著胡袍西涼士兵。
塞進嘴裡的藥是真的,拖著他肩膀的手是真的,耳邊的聲音也是真的。
她是真的。
“盧華英。”
他氣若遊絲,聲音嘶啞,滿是血跡的臉看不清表情。
聽到他雖然虛弱但是氣勢逼人的語調,裝扮成西涼士兵的盧華英下意識心虛了一下。
魏明肅從不會直呼她的閨名,四年前幾次叫她的全名,都是在盛怒和心灰意冷之時。
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頭,看著魏明肅的眼睛,忽然笑了。
還好她來了。
“木頭,等我們逃出去了,再好好地和你敘舊。”
她把剩下的藥塞進魏明肅手裡,站起身,大聲對其他西涼士兵喊話,要他們把所有多桑部俘虜帶回去關押起來。
士兵們有些狐疑,多桑部這些人的馬都死光了,箭也用光了,趁他們沒力氣了,可以把他們都殺光。
盧華英道:“多桑部的老酋長帶著一萬多人不知道跑到哪裡了,隻有這些人知道多桑部的行蹤,殺光了他們,如果都督回來要審問他們,我們怎麼向都督交代?他們都是青壯年,俘虜回去可以當壯丁奴隸。”
士兵們猶豫不決。
阿邑將軍突然帶著主力去追擊多桑部,西涼軍的陣型早就散了,各自分成小隊伍追殺逸息他們,主力撤了出去,留在戰場上的士兵雖然殺紅了眼,但是大家都脫離了隊伍,訊息很混亂。
一個隊正掉頭去請示前鋒將軍。
將軍很為難。
假如沒有人回來請示,殺紅了眼的士兵將多桑部戰士都殺了,即使阿邑將軍怪罪,錯也不在他身上。
可是隊正卻跑來請示他,要他下令。
他不敢真的處死幾百個勇士,要副將決定。
副將道:“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先抓了,等阿邑將軍回來拿主意。”
將軍就等著這句話,吩咐了下去。
……
西涼士兵押著一串俘虜走下山坡。
逸息是老酋長的兒子,被帶走單獨關押。
魏明肅奄奄一息,一個清理戰場的西涼士兵嫌他傷得太重是累贅,想一刀殺了他。
盧華英阻止了那個士兵,把馬刀係在腰帶上,拖著魏明肅走下山坡。
“木頭,你先忍著,阿邑將軍不在,將軍暫時不會殺俘虜,等你的傷好點了,我們想辦法逃走。”
她不敢背魏明肅,怕被其
他人看出端倪。
“回去……不用管我……你快趁亂離開……”
盧華英聽見魏明肅斷斷續續的聲音。
她看著他身上的血,低頭,小聲道:“我不回去,木頭,我不會丟下你的。”
彌漫著血腥氣的戰場,盧華英小心翼翼地拖著魏明肅,周圍漫山遍野,全是他們的敵人。
他們相依為命。